春分已过,夜深时分却依然隐隐从四面笼罩着些寒意。燕云易与沈亦清聊了许久,直至更深露重才一点点往清秋苑的方向走回去。
燕云易挑的这处小院倒是僻静,不用担心闲杂人等打扰。可正因为这地方过于隐蔽,长期无人打理,四处杂草丛生,石板路缝隙之间遍布青苔,加之露水湿滑,此时踩上去便根本难以保持平衡。何况沈亦清还穿着双重台履,鞋底足足有三指宽。她每走一步都极为小心,不自觉地流露出有些为难的神情。
燕云易见状好心问道:“你这样,好走吗?”
沈亦清用手提起厚重的裙摆,只顾着看脚下,回道:“没事,前面还有多久?”
他答道:“以你我现在的这身装扮,若深夜还在府里走动,很难不被人怀疑。所以,我们只能从旁支的小路走,应该还要一炷香的时间。”
沈亦清有些迷茫地抬头问道:“那是多久?”
说话间她脚下一滑,身体向前方扑去,眼看着整个人重心失衡,左手却被燕云易及时抓住。他手上微微带了点力气,一把将沈亦清向后拽了回去,这才免得她撞上路旁双人合抱的大槐树。
她手腕的红肿尚未褪去,又被燕云易握住患处,不禁呼痛出声:“嘶……”
燕云易急忙松开手,眼神中闪过一丝无措与歉意。可沈亦清并不矫情,只略微有些尴尬地挤出一丝微笑向他说了声多谢后,就继续向前走。他有些诧异,难以相信眼前这个干练的女子就是传闻中整日病怏怏的沈亦清,好在及时收敛情绪并未被他察觉。不过她也无暇搭理其它,一路上只打起十二分精神,像踩钢丝一般挪动。
眼瞅着清秋苑就在百米开外,但是燕云易挑的这条路却是得从一处略显陡峭的小山坡上逐级台阶向下走。沈亦清望了两眼,沉默片刻,一时竟不知从何下脚。
燕云易道:“要不要我帮你?”
沈亦清像是在思索什么,兀自摇了摇头,微微蹙眉。然后,她干脆直接席地而坐,屈身脱下脚上一双略显笨重的鞋履。非礼勿视,燕云易连忙转过头去,故作无意地望向远处。沈亦清毫不在意他的举措,一手提着一只鞋,赤着脚轻快地沿路向下跑着,虽穿着繁琐的嫁衣却身姿轻盈。
此时天幕正中高悬的一轮圆月,月光清澈皎洁,洒落一地余晖。燕云易负手而立,望着她灵动的背影,想起她整日以来甚是无礼的举动,心中却并没有扬起厌弃的情绪,反倒是多了些不可名状的感觉。
“呀!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屏儿正从内院迎出来,看见沈亦清发髻歪斜,光着的脚上沾满了泥土,一双鞋提溜在手上,其中左手腕上醒目的勒痕甚是扎眼。
沈亦清笑了笑,不在意道:“没什么要紧的,我这不是完好无缺地回来了嘛。”
屏儿顿时被沈亦清的情绪触动,只觉得这是她为了安慰自己的说辞,又回忆起沈亦清经年来所承受的辛酸过往,眼泪不自觉地滚落下来。
沈亦清见她越哭越伤心,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要替屏儿抹眼泪,但一双手上沾了尘土,怕是会把人家小姑娘蹭个满脸花,于是劝解道:“你哭什么,我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刚刚还是你跟我说:身体好起来了,又嫁进侯府,就一定要开开心心的。你看看你都哭成这个样子了,让我还怎么开心?”
屏儿抬起头,望见沈亦清平静温和的模样,情绪也终于稍加缓和。她急忙蹲下身替沈亦清拂去脚上的污渍。沈亦清下意识地弯腰将她扶起,恰好低头看见自己周身狼狈的样子,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燕云易方才将清秋苑内院的仆从婢女安排到外院,自此只留下屏儿贴身服侍沈亦清。此时,他在庭院中隔着两米开外说道:“这么晚了,你早些安置吧。”
沈亦清闻声回过神来,指了指主卧房,问道:“你……不进去吗?”
燕云易摇摇头,平淡道:“我住在书房。”
他说完便转身要往东边房间走去,却脚步一停,补充道:“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吩咐下面人去办,也可以跟我说。要是我不在府里,你可以让林昊代为转达。”
沈亦清只点点头,没有多说些什么,向他道了声“晚安”后便急着想要回到房间里洗漱休息。不知是镇痛的药劲过去了,还是因为这一晚上的颠簸,她此时只觉得浑身困顿乏力,双腿如灌了铅一般举步维艰。好在屏儿做事妥帖,早早就在里屋沐浴的盆里备下了烧开的热水和花瓣,此时再添了些滚水,温度适宜,整个人浸进去只觉得全身的肌肉和神经组织都顿时舒缓开来。
沈亦清仰面躺着,分明神情闪过几分冷冽,闭目凝神,很快便陷入沉思。其实,从她醒来的那一刻起,大脑始终就是一片空白,一切思绪都仅能追溯到从花轿中走出来的那个瞬间。她根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和周遭的每一个人是什么关系,甚至无法回忆起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只记得那个陌生男人叫自己“沈亦清”。但是,在身体失去自我掌控的那段时间里,她的听觉却好像游离在五官之外,她清楚地听见了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即便如此,沈亦清也只能依稀从对话中拼凑出简单的人物关系以及碎片化的信息。好在她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屏儿,于是“她”的形象也一点点展开:一个年幼早孤,饱经继母、继妹虐待的重病少女,过往生命中唯一的幸事就是嫁进侯府,成为少年将军的结发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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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如履薄冰的生活她不再有任何印象,但是脑海中莫名跳出来的念头却告诉她无论如何不能露怯,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她失忆这件事情,这才有了后续反客为主的这么许多。当然,理直气壮地和燕云易清算并非为了哗众取宠、吸引注意,她只是单纯地想要为了这幅躯体讨回公道:不管曾经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又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可从今往后,绝不可任人随意摆布。
沈亦清在水中待了好一会儿,直至水温渐渐凉下来,才换好衣服走到床榻边。她虽一再推辞,屏儿还是坚持要为她打理盥洗。于是屏儿一边用织得细密的布绢替沈亦清,一边担忧问道:“小姐,您怎么和将军分开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