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上,郑裕与赵倾城亲切又克制地聊了几句,话语中流露出对赵家长子的认可,而听在郑余生耳中,“别人家的孩子”产生的对比,尤其令他觉得刺耳。
他变成这样了?郑余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时隔十余年,他们都长大了,这家伙的五官却依旧保留着儿时的痕迹。
正在这时,讲台上那个男人转过身,郑余生借着炫目的灯光,看清了他的名字:赵星卓。
“让我们欢迎今天的主角,莱佛教授。”
赵星卓做了个“请”的动作,研究社会学的老教授出场,台下闪光灯大作,赵星卓走到台旁,恰好侧对着坐在台阶上的郑余生。
郑余生仰起头,看着同在黑暗里,台上灯光未曾企及之处的赵星卓,赵星卓则环顾会场四周,发现自己身侧不远处坐着一人,于是礼貌地朝他点头,笑了笑。
从郑余生的角度望去,台上的布景灯犹如漫天星辰,而赵星卓正站在漫天的星光下,注视着主讲人。那场讲座的内容,郑余生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直到最后,赵星卓再次上场,嘴角扬起,做陈词总结时,郑余生的心跳突然变得快了起来。
讲座散场后,郑余生带着少许犹豫,不知是否该去与赵星卓打个招呼,两家地位相当,彼此身份都是大帮派的少爷……郑余生却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人与人的差距:赵星卓仿佛活在了一个与他所知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走向被几名学妹围着要签名的赵星卓,站在一旁听他们交谈,赵星卓只是笑道:“这位教授是我好不容易才请来的,你们不认真听,就知道在下面尖叫……”
郑余生没有走上前,只从侧面看着赵星卓,他总觉得他们出身相近,生活也理应相似,但赵星卓半点也不像一名黑帮少爷,反而与他分道扬镳,活成了另一个模样。
这种身份的相同令郑余生不禁产生了更多的好奇,离开会场后,他倚仗自己的专业,查询了赵星卓的经历与生平,在黑客技术之下他的私生活近乎无所遁形,郑余生知道他游历了整个欧洲,交过女朋友,还养过狗,参加过公益组织,担任民间机构中为平民提供法律服务的律师……他的社交账号上有许多在比萨、在艾菲尔铁塔、在莫斯科红场处的照片。
一个人,为什么可以活得像这样?
他在马特洪峰下穿着冲锋衣,拇指朝向直入云天的孤山;在阿尔忒弥斯牧神庙的废墟台阶上席地而坐,低头调整相机光圈;在威尼斯的河道里划船,在肯尼亚跟随逐水而去的动物大迁徙……
他活得自由自在,犹如一只飞鸟。他活得真实而又热烈,虽遥远,对郑余生而言,却是完全存在的。
他会回江东继承家业吗?
郑余生内心滋味十分复杂,对赵星卓的自由生出了几分嫉妒,又不禁自觉形惭。在这滋味的驱使之下,他预订了皇家学院的音乐厅客席票,只因演出名单里有赵星卓的名字。
郑余生像一个游荡在阳间的不合时宜鬼魂,支持他存在的咒语法力正在缓慢减弱,令他的躯体变得透明,某个瞬间他就会彻底消失,他急切地追寻着“真实”,他需要一个现实里,真实存在之物为自己锚定,从前这件锚定之物是他的母亲,在她死后,他便失去了立足于世上,获得实体的理由。
他不由自主地朝赵星卓靠近过去,仿佛那是他的锚定之物,只要触碰到他,自己就能再次获得肉身,减缓那虚弱的恐惧。
六个月后,再次来到伦敦时,他坐在第六排,注视着聚光灯下的赵星卓。
那天赵星卓弹奏了肖邦的波兰舞曲,只听到开头时,郑余生便被震撼了,他那自我的虚相在澎湃的音乐中,逐渐变得真实起来,本已虚弱的灵魂再次有了完整的轮廓。
赵星卓是真实的,而郑余生自己,则正在缓慢地死去。他死在了那个母亲不惜付出性命作为代价,也要摆脱的囚牢里,现在,他听到琴声,忍不住站了起来,开始设法摆脱囚禁的境地了。
他不停地翻找赵星卓的个人资料,攻破他的学生网页,校内账户,把能黑的都黑进去,看了个遍。有一段时间,他又控制不住地想去看看他。
回到江东后,他距离赵星卓更为遥远,他努力地想让自己忘掉,但在某个夜晚,一贯孤独的郑余生躺在床上,打开手机,社交网络的推送上跳出了赵星卓最新发布的动态时,他突然觉得他就像个幻想中的朋友。
在郑余生短暂的二十年人生中,甚至没有谈过恋爱,他不知道恋爱是怎么样的,但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越是关注赵星卓,就越想朝他靠近,他仿佛在恋爱,时刻注意着赵星卓的动向,却说不清自己渴望的是赵星卓,还是赵星卓所代表的,距离他十分遥远的人生,囚牢外的人生。
他也尝试过作一些力所能及的改变,譬如找几个玩伴,先是同学,而后发现他们完全无法互相理解,大家对他的家世与脾气都敬而远之;其后则试着与帮派中的小弟们交朋友,更无法走进对方的心里,最后他只得作罢,恢复了孤独一人的状态。
直到赵星卓归国那一天,郑裕召来儿子,朝他说了事情的经过。
“什么?”
郑余生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赵倾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