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耳朵一震,轰然嗡鸣,眼神疯狂之人抢在幸侃之前,敲着杯唱道:“大风起兮……”
“跑调了,”幸侃一怔,咕哝道,“一开始就跑调了,这怎么行?”
“我觉得行就行。”眼神疯狂之人敲着杯转觑那班拉琴的家伙,催促道,“停下来发什么愣?继续跟随我起头的这个调子往高处拉。记住,只能高,不能低呀!人往高处走,不进则退。停不下来……”
不等他说完,幸侃憋着胖脸高唱:“大风起兮……”藤孝见其投目来觑,便会意地接嗓儿唱道:“云飞扬!”光秀从远处奔来,在棚外走台步,有型有款地转圈而入,浑厚地接了一嗓:“时不利兮骓不逝!”
“啊?”幸侃不由愣望,嗡声嗡气地咕哝道,“你唱的什么呀?”
眼神疯狂之人伸手从盘子里拿了块厚厚的肉排儿,朝光秀头上啪的掷打,瞪视道:“你跑调跑到乌江去了。”
“再来,”幸侃憋紧了胖脸,语如滚雷般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
眼神疯狂之人暸亮地接了一嗓:“人生五十年!天下间,一切恍如……”光秀不顾满脸肉汁淋漓,连忙接嗓儿唱道:“……梦幻!”
眼神疯狂之人起身高唱:“但凡一度生存……”光秀凑近其畔,不失时机地接腔儿:“岂有永恒不灭者?”
随着我面前的杯盘纷纷迸裂,眼神疯狂之人站到桌上,嗓声高亢入云:“人间五十年,与下天相比……”光秀爬上桌子,如影随形地接腔儿:“宛如一梦。”随即他的声音被覆没,只剩下那眼光疯狂之人响彻天地的高音:“但凡世间的万物,又怎么会永生不灭?”
由于坐得很靠近,我虽已抬手捂耳,仍感耳膜剧震,嗡鸣欲裂,所有人都在他的高音之下苦不堪言,一个个杯子接连迸裂,乐班中不断有人摇摇晃晃,纷纷不支而倒。最后只剩一个满面阴晦之人仍在强撑着拉琴,不过他的琴弦也绷断了好几根,任凭他怎样挣扎,最后发不出声音,只有暗哑。藤孝含泪道:“如此肆虐的噪音摧残之下,忠兴还能撑到最后,毕竟不愧是我儿三斋!”话声未落,满面阴晦之人也倒下了。
幸侃憋紧了胖脸,在眼神疯狂之人彻震山野的嗓音中发出雄浑之声:“大风起兮,云飞扬!”眼神疯狂之人转面睥睨道:“你怎么来回就一句呀?”幸侃嗡声嗡气的咕哝道:“我就只会唱这一句。”
眼神疯狂之人不由一怔,随即哑然失笑道:“我好坏都能唱一整支歌给你了,没想到你这家伙只会来回唱一句,就跑来跟我飙歌,真是不知死活!”说完,从盘子里拣起最肥的一块肉,啪的掷打在幸侃的胖脸上。
“我不吃猪和牛这些东西的……”幸侃见他拿肉在手,连忙摇头嘟囔,不料肉打过来,啪的往脸上掷击正中,顿时肉汁淋漓。幸侃不由恼羞成怒道,“高祖的大风歌太复杂,歌词我记不全,有什么奇怪?况且我又不是他子孙,我是秦始皇子孙。比他更古老,并且会很多古老的密术,光用一句唱辞就能摆平你们!”
随着口中咕哝,晃手出谶,骤然发出一声焦雷滚滚般的呼喝:“大风起兮!”眼神疯狂之人摇着扇子,睥睨道:“还不就是那一句?”幸侃面孔憋紧,握拳收拢,嗡然咕哝道:“风无形云无定!”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还能有新花样不成?”
幸侃悄捏雷音风神符谶,语如滚雷般唱道:“大风起兮……”眼神疯狂之人啧然道:“又是这句?还不嫌烦,我就震翻你!”高声接了一嗓:“云飞扬!”大风骤起,摧动灯笼纷落,棚子豁啦一声掀翻。
我眼前忽黑之际,只见一个庞大圆厚的躯影晃移而来,出乎不意,拎起我就扑出棚外。耳边只听噼噼啪叭之声不绝,中途不知多少人与幸侃对了掌。
幸侃霎如幻变千手,同时与多人对掌,借势纵身而起,发足蹬折旁边歪倾的棚柱,腾空探手拉着飘近头上一个硕大之物,霍然掠离坡顶,荡向夜雾苍麓。
我觉躯亦凌空飞移,不由慌张地转头回望,只见混乱中有人端起火铳欲放,被光秀推偏铳口。眼神疯狂之人望着夜空,说道:“不要放铳,也别发箭。幸侃他飞不远,眼看要掉落了,去山坡下边截住他!”
幸侃坠进树丛之际,我急忙伸手胳肢他,趁其松手,我抱住一棵树臂,没跟着摔个结实。仰面只见一个硕大的黑影霎然在林梢着燃掠落,没等看清,就坠入雾林间烧成一团炽闪的火球。
我伸着头张望,不觉纳闷自语:“那是什么呀?”耳后有人低言飘忽道:“没见过吗?大灯。很大的飘灯。那年在我家附近观音寺,你没看见飘满夜空吗?”
我十三岁那年,信长攻陷了蒲生父子守护的观音寺,贤秀归降,并将嫡子赋秀送到信长身边。贤秀的弟弟茂纲后来与信长之弟信治以及森可成一起战死。据说贤秀清廉的性格得到信长极大的信赖,因而其子追随信长转战各地之余,其父常被命令看守安土城。而他留在信长身边的儿子,成为信长的女婿。
我转面没看见人影,却闻有树枝折裂之声咔嚓,倏感身躯下坠之际,腰身被一只手伸来揽接正着,携我飘袂飞掠。
我觉得在飞,闭着眼睛,直到足底沾地,赶快睁眼转觑,那人却没影儿了。
四周火把光亮纷闪而近,有人说话不停地寻来。一人问道:“雄久,那胖妞儿是你扮的吗?”另一人笑道:“那么相似,还以为是你男扮女装反串的呢。”
“先前缠着我哥那个是他女儿,没有名字,只叫胖妞。她姐也是没取名字的,”有乐搭着话,一路跑过来,奔到我旁边,拿灯笼一照,欢然道,“幸好你没事儿。遇到了氏乡是吗?咦,他似乎在你脚边用剑划留些字……”
我随着有乐伸出的灯笼往地上瞧,辨认风轻云淡的字样,念了出来:“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