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爷慢慢叹了口气,只不知叹的是什么。
此时站在陆老爷书房中,陆子期不能不想到他那间被烧掉的书房,就是眼前这个人——,多脏啊!其实看到的那一刻,那间书房就已开始崩塌。少年咬紧了牙,抵御着心里翻涌漫上来的恶心。
那时候陆子期才九岁,他有半年没去过外院父亲带他读书的书房了。娘病了,病得越来越重,陆子期日日守在娘亲榻前,晚间就在娘亲房外的厢房里读书。那日已病得快瘦干了娘亲突然好了一些,让陆子期看到了希望,娘亲想听他读一本地理志,他的小书房里没有,在外院书房。
烈日炎炎的中午,整个书房周遭竟无一人,守着外门的是他爹的心腹小厮,正靠在门廊上打瞌睡。一看到他那声“少爷好”喊得那叫一个大声。陆子期多聪明,当即就越过上来拦阻他的小厮,直奔他与父亲的书房。
他要踹门的时候拦住他的是衣衫不整匆匆出来的父亲,他已听到内中还有女子惊惶的声音。后来他才知道,就是那个卖豆腐的小寡妇,多蠢的蠢货啊,但凡有那么一丁点脑子能在出事的时候还惊惶出声。
当后来陆子期弄清整件事情的时候,他早已得出结论这个后来做了他父亲填房的小寡妇:要么蠢,要么坏,当然也可能又蠢又坏。结合当时这人反应,不会有别的可能。他道貌岸然的爹就为了这么个玩意背弃他娘亲,这是很长一段时间陆子期泛着恶心都想不明白的。后来他就不想了,他只恶心。
此时陆子期带着音音来的当然是另外一间全然无关的书房,陆老爷这个人明明是商人,可最想当的大约还是读书人,陆宅里书房最多。
陆子期垂眸,压着心中翻涌的恶心,却没发现自己指尖似乎有血管突突跳动,冰凉一片。
音音团起小手给哥哥焐着冰冷的指尖,那一团温暖,让陆子期回了神,他看到了音音。
音音当然不知陆子期为何这样,她只觉得是为了铺子,音音抬头,滴溜溜的大眼睛看向了乌木书案后端坐的人,疑惑道:“陆老爷是不肯给哥哥铺子吗?”
“是不是铺子很贵,陆老爷不舍得?”
书房门口陆老爷的心腹长随听到这里都忍不住抬头再次打量了这个小姑娘,这一句话问出来——
陆老爷再次清了清嗓子,那些旧日的不愉快一下子过去了,现在要说的是铺子。陆老爷哼了一声:“就把庆福祥给你,两年为限,你若做不好就交回来,别白糟蹋东西!”
陆子期只拱了拱手,没有说话。就连陆老爷这个当爹的,很多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到底在想什么。
“还要什么?”陆老爷揉了揉额角,没什么情绪地问。
“花灯,父亲昨晚买的那盏花灯,儿子很喜欢,送给儿子吧。”
陆老爷揉着额角的手一顿,昨晚?他这个儿子也在?陆老爷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在他原配妻子去世前,每年元宵灯节,他都是要带着母子两个看灯的。他的妻子,是金陵韩家的女儿,闺名纯熙,取自诗经:
时纯熙矣,是用大介。
韩纯熙。
她的名字同她的人一样,极好,太好了一些。
“我选你,陆仲。”
陆老爷陆仲,坐在交椅上,只觉岁月匆匆,一下子什么都变了。他颓然地招了招手,长随上前,“大少爷既然喜欢,去后院取来交给大少爷吧。”说完又摆了摆手,“如果没别的,你去吧。”
这就是跟陆子期说的了。
陆子期带着音音出了门,书房外正是那个一碧万里的长空。陆子期回头冲音音露出一个淡淡笑容:“花灯是你的了。”
音音眼睛一弯,快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