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如此类的改动比比皆是,让王琅想起《世说新语》里对贤媛的定义与对贤人区别不大,到了唐代开始却大相径庭,走上一条无比狭窄的道路。
但这还不是其中最打动王琅的地方。
她在意的是一则则神异故事里传递出的主动反抗精神,而且是不分社会阶层,从上至下全方位的反抗。甚至越是地位卑下微贱,反抗意识越强,并因这种反抗而引发天地变化,乃至成为神灵——这其中所体现的珍贵之处可能连记述的干宝本人都没有意识到。
王琅心思浮动,手指也在书页边缘拨来拨去,最终停在李寄斩蛇的一页。
这是个流传至现代也少有增减的故事。
大体情节是东越闽中有条大蛇,每年皆要求送一名十二三岁的童女供它食用,否则便大量制造灾害。地方官无计可施,于是寻找奴婢生的女孩和犯罪人家的女儿养着,每年八月送到蛇洞口让蛇吞食,连送了九年,第十年没找到合适的女孩。有户人家的小女儿叫做李寄,主动要求去应募成为祭品。父母不同意,她便自己悄悄去找县官,要求给她一把锋利的宝剑,一条会咬蛇的狗。到了八月,她在蛇洞口放下点心,自己在庙中藏好,待蛇出洞去吃点心,先放狗咬蛇,又从后方用剑将蛇斩杀。蛇死之后,李寄进入蛇洞,看到之前九个女孩子的髑髅,都拿了出来,痛惜地说:“你们胆小懦弱,被蛇吃掉,真的很可怜。”随后缓步回家去了。
王琅反复看了几遍,从李寄的主动应募,到她制定计划、筹备道具、利落斩蛇,区区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却侠义、胆量、勇力、谋略四者齐备,更可贵的是还能保有对于弱者的怜悯之心。
“汝曹怯弱,为蛇所食,甚可哀愍。”
她将李寄之言低声复述一遍,感觉心情不仅没有平复,反倒如暴雨前的积云,越发暗流潆洄,于是从书笥里取出纸墨,准备靠练字来舒缓心情。王家以书法为家传之学,不仅出了王羲之这位千古书圣,其余很多人也都是书法名家,留下大量艺术价值极高的字帖。王琅幼年随外放的父亲辗转多地,书法却在家人敦促培养下勤练不辍,心中不平静时,常常会到案几前临摹前人字帖。
跟随她身边侍奉的婢女名为司北,之前见她凝着面色一言不发地翻书沉思,不敢随意打扰,这时候忙上前为她铺纸磨墨。
淡淡的纸香与墨香在房中扩散。
王琅提起润好墨的韦诞笔,挥动手腕,于左伯纸上默写刚才观看几遍后已经熟诵于心的李寄斩蛇篇。她心中有事,运笔平缓牵连,用的也不是行书而是隶书。
一遍默完,随侍的婢女司北小心翼翼将左伯纸从榉木案几上揭起,准备为她铺新纸。然而揭起之后,她却不由轻呼出声,神色讶异。
王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少量墨迹透过素纸,渗到了案几上。她微微一愣,想起王羲之入木三分之事,抬头对正有点无措的司北笑道:“看来纸笔所能承载的东西确实是有局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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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征西〔一〕少时读搜神,至李寄篇〔二〕,不能已已,乃铺纸默录,书竟而墨透至案,笑顾婢子曰:“纸笔所载,固有限矣。”蛇有鳞,甲兵之象也。或谓征西用兵之志盖始于此。
——《语林·德行第一》
笺注:〔一〕征西即王琅,裴氏著此条时,王官至征西,故称王征西。〔二〕搜神李寄篇,载东越闵中李氏小女寄斩蛇事。蛇者,小龙。齐桓公见委蛇而霸中原,孙叔敖见双头蛇而为楚相,刘邦斩白蛇而立汉祚。斩蛇即斩龙。
对译
王征西年少时读《搜神记》,读到李寄斩蛇篇,心情不能平静,于是铺纸默写所读的篇目,写完发现墨迹渗透到了案几上,笑着对婢女说:“纸笔所能承载的东西,确实有局限啊。”蛇有鳞片,是军事的象征。有人说王征西用兵的志向是从这里开始的。
第3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