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将她与婢女的互动全都看在眼里,神色没有一丝一毫变化,等她一通忙完,方才微笑开口:“大难之后,帑藏空竭,只剩这么些不堪用的白练。阿父令人拿出几卷裁成单衣,分与朝臣,我也得了一件,便换上了。”
王琅略微歪头,看了看他身上的白单衣,又看了看附近其他建康市民的衣着,心中顿时有数,转头问王悦身后的门生:“建康城里的白练现在市价几何?”
门生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快,脱口答道:“前几日涨到一金一端了。”
饶是王琅已经有所预料,这时候也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一金一端,这涨得快赶上下品蜀锦了,平时卖都难卖,丞相善于因事的本事真有管晏之风。”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晋人追求时尚之心比战国有过之而无不及,区别在于战国人喜欢效仿国君的喜好,晋人喜欢效仿名士。例如汉末时期曹操麾下的重臣荀彧,极得时人爱慕,某天头上戴的白帢不小心碰到树枝中间下陷形成分叉,他摘下来看了看,觉得挺好看,于是继续这么戴着,时人纷纷效仿,从此白帢都加岐。
王导见府库里只有价格低贱的白练,就用白练制成单衣自己穿上,又分给朝臣穿着,时人爱慕名流,跟风用白练布做成单衣,致使建康白练供不应求,价格暴涨。王导再让官吏卖掉这些白练,完成置换。
王悦轻轻摇头:“只是杯水车薪,略解燃眉之急罢了。朝中现在连官员俸禄都发不出,更不用提平乱的奖赏,物资供给终究还是要仰赖州郡输送。”不想多说,他伸手抚了抚肩上的披风,看向王琅:“先不谈这个。处明从父与渊猷在会稽还脱不开身,山山这次回建康不若就住在相府,还方便些。”
王琅略一迟疑,终是拒绝:“多谢兄长美意,只是阿琅已经成年,即使父兄不在,亦没有放任家里空着的道理。”
王悦也不坚持,声音宁静温和:“那便依山山的,反正离得也近,有什么事随时可以照应。”
王琅抿了抿唇:“正有一事想劳烦长豫兄长。”
“山山舟车劳顿,无论有什么事,今日不妨都先回去休息,无须急于一时。”
显然,王悦已经猜出了她要说什么。
王琅闭上眼睛,平复心中情绪,再睁开时,眼中只余坚定:“已经迟了一年,我现在一刻都不想多等,还请长豫兄长带我去大兄的墓地祭扫。”
王悦看了她一会儿,最终只回了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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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气氛沉闷。
王悦和他父亲王导一样,本有让人如沐春风的能力。王琅也生性开朗,有她在的地方从不会缺少阳光。只是两人将前往的地方无法让人心情轻松,自然谈不了任何轻松的话题。
对坐沉默地在牛车内行过了一半路程,王悦开口与她说起当日的一些情况以及苏峻入建康后的形势。或许是近乡情怯,或许是别的一些原因,离目的地越近,王琅越不想听到这些事,于是她主动说起会稽的情形,试图用和王悦的谈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王悦察觉到她的心理,顺着她的意接道:“山山在东线的表现,战报里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公私信函里为山山表功的也不少,明日丞相会在众人面前详细询问山山,我就不劳烦山山多说一遍了。只是其中有一件事,我想知道山山是如何考虑的。”
“兄长请问,阿琅知无不言。”
“处明从父病重以后,东路战线的许多军务背后都有山山参谋,对于人员分配的自主权很大。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最后东西二军汇合,共同围攻石头的一战功劳大,风险低,又能在天下人与陛下面前露脸。山山为何要把这么大一份功劳让给庾冰,自己领兵去救援大业?”
“……”
“大业壁垒只是京口的门户,京口之后还有广陵,放眼整个战场并无举足轻重的地位。因此在郭默抛弃大业之后,郗司空部下也有人建议放弃大业,固守京口。可山山却自己领兵去了,还带着最精锐的亲兵。从我对山山的了解,以及战报反应的情况来看,山山并非不爱惜士卒的将领,恰恰相反,山山很懂得上驷对中驷,中驷对下驷的道理。大业之围就算打赢,将精锐折损在这种小事上似乎也得不偿失,让人十分不解。”
“得不偿失——这是长豫兄长的想法吗?”
“这是很多人的想法。”
他没有正面回答,但这种态度本身已经是一种答案。
大业壁垒里人如饿殍,瘦骨嶙峋的景象重新浮现在脑海里,王琅抿紧嘴唇,隔了一会儿才压抑住心情,开口声音冷硬,肃杀如冬:“那说明我的选择没有做错。”
王悦凝目看她。
“因为我就是要大业的人知道,让天下人知道——那些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达官贵人会将他们当成尘埃草芥一样随便抛弃,毫不怜惜。而我虽是女子,又没有正式官职,但我会救他们——尽我所能地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