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丝被下翻来覆去一会儿,拨开床帐探身从案边摸来纸笔,趁兴挥毫写了首五言诗,记录神女没收神女赋的奇事与自己喜不自胜的心情。
晋人写诗就像现代人发朋友圈,遇到什么值得纪念或是有趣的事都会写一写,放在亲朋好友的小圈子里传播,等待八方点赞。文采特别出众的作品还会不胫而走,传得天下皆知。
谢安在名士里算文章写得很好,因此王导才会想要授他佐著作郎的官职,不过他不是曹植那种才思敏捷的类型,七步成诗也能流传千古,而更善于品藻议论。
此刻即兴援笔,不假思索,写出来的五言诗流于口语,不甚工整,但刻画生动,形象传神,有十五国风之真率。
他自己读了一遍,感觉十万分满意,可惜庐山的事还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就算他拿给别人,人家也看不懂,不过等成婚之后,他可以把诗拿给她看,让她知道他的想法。
对了,成婚。
想起正事,他满脑子幻想稍停,转头看了一眼屋角的漏刻,离父亲谢裒平时下官署到家还有一个多时辰,急也没用。
他把风干的茧纸折叠起来收好,又回到床帐内,从木枕中空的枕心里摸出那日得到的檀木簪,侧卧着拿在手里把玩。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男女私下定情,多用随身之物作为信物。他那日故意在辞别前索要玉环的回礼,就是因为两人还不算定情,但他却希望得到一件佳人的随身之物略慰相思。
最终得到的确实是佳人的随身之物,却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金臂环、银约指、明珠耳珰、锦罗香囊、紫缨红绶,这些佳人贴身佩戴,给人**遐思的饰物她似乎并不喜欢,谢安也没指望能得到,但他以为她身上至少会有环佩,就如《列仙传》里的郑交甫在江浦遇到两位神女,请解环佩为信物,神女也便解佩相赠。他很清楚地记得,那晚在庐山,最先传来的,正是她身上环佩相碰的声音。
一旦在家晏居,她竟连环佩都不戴,未免清俭得让人心疼。
谢安心中不由升起了一种名花配破盆的惋惜感。
王家家风节俭,谢家却偏富贵。
谢裒责备侄子谢尚喜爱刺绣衣袴,谢安拒绝弟弟谢万索要鹤氅,以及日后谢安焚毁谢玄的紫罗香囊,原因都不是觉得奢侈,而是防微杜渐,避免玩物丧志。
谢安和人打赌,随随便便就赌一幢别墅,死后家中僮仆千人,又在会稽围湖圈山,营造庄园,蓄养伎乐。只是他既不奢侈铺张,也不吝啬钱财,让人觉得他能驾驭外物而不受外物驱使,因此在这方面受到的讥讽不多。
他一边用指腹摩挲檀木簪上的雕刻,一边在心里猜测对方的妆奁里会放些什么,而他又能添些什么。
女郎的服饰妆容他其实也不是很懂,能参考的无非是父亲的妻妾与已经成婚的兄弟的新妇,以及建康城里公卿子女嫁娶,他和弟弟凑热闹去看新妇之所见。
繁复华丽、妨碍行动的饰物她似乎不喜;风雅别致、小巧玲珑的物事似乎又不足以陪衬她的雍容高贵。况且她难得才会妆扮一次,那日在庐山也不知是撞了什么大运才遇上她严妆。
从建康和她任地的风闻来看,她及笄以后的私服几乎就是王氏子弟一贯的风格,衣不重彩,天质自然,还不如会稽郡内家境富裕些的百姓,反倒是公服还算华贵,特别衬她容色。
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听到院子里传来动静,他倏地坐起,从枕中抽出软缎把簪子包好了收到怀里,自己对着铜鉴整整衣服,去找父亲替自己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