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乔琰似乎并未因沮授这突如其来的质问而生出什么不悦的表现,反而在此时饶有兴致地观望了一番在他说出这番言语之后在场众人各自迥异的神情,这才开口问道:“审正南也是这个想法?”
审配沉默地站在原地了有一会儿。
这个问题,倘若将其往前推上半个月来对他发问,他或许会给出和沮授一样的答案。
甚至若是偏激一些的话,他可能会对附和这等保命之举的审荣扇过去一巴掌。
可当它在此刻被抛到他的面前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始犹豫了。
他亲眼看到了大雍的将士展现出的是何种精神面貌,也见到了这些人在攻入冀州之后对各地民众是如何的。这份足够严整的军纪在袁绍的麾下只有若干支队伍有可能做到,而他们统一的特点便是能拿到充足的俸禄。
在下曲阳被俘之后审配一路跟着对方的进军行来,听到过不少士卒聊起并州聊起关中的话语,也看到了与之相对的袁绍军中的情况。
当他被押解入邺城,看到这些被裹挟入交战之中的士卒尸体之时,当他听闻早在半月多前,郭图和逢纪就已经被袁绍出于振奋士气的用意给斩杀了的时候,他心中的那杆秤早就已经在无形之中发生了偏移。
那么,他是要选择成全袁绍的名声,与之一道走上灭亡,将他们阴安审氏也给一并拖下水去,还是选择倒戈,以一种从头来过的方式求活?
在沮授看向他的目光中,审配最终还是给出了这个答案,“公与,我们做得已经够多了。”
从中平六年汉灵帝驾崩到如今,他们已经将自己七年有余的时间都用在了帮扶袁绍、帮扶邺城朝廷在冀州青州站稳脚跟上,最终以自己也被俘虏,为这段生涯画上一段句号。
就算是最为挑剔之人也绝不能说,他们在作为袁绍属臣之时有任何一点懈怠之处!
可显然,袁绍并未给他们以放手一搏的信任,也没有逐鹿天下之人的能力和气度,随着这位天命所归之人的到来,被一步步逼到了原形毕露。
“袁公宁可相信,杀郭公则与逢元图能用来拉拢河北世家,也不愿意相信,打从我等愿意投效在你门下之时便付出了我等的忠诚,再如何官高权重也绝无意图越权于你的意思。”
审配的语气越发坚定,“公与,抱歉了,我无法在此时和你站在一路。何况,你愿意求死以全袁氏脸面,为大汉殉葬,你的这位明公当真愿意吗?”
袁绍只怕是不愿意的。
在沮授跳出来为他来上一出维护声名之举的时候,袁绍还一度闪过了一个念头,乔琰为了成全这份君臣之谊的佳话,会否收回此前的那出折辱之举。
可他又陡然对上了乔琰的目光。
在那双眼睛里,毫无任何一点要被人以这等方式挟制的神情,就像她也不必因为什么善待名士的名声在战前接见陈琳!
沮授的这份质问,极有可能非但不能改善眼前的局势,反而会令河北士族连带着汝南袁氏招到更为酷烈的打击。
比起终日数着麦子数量苟延残喘地活着,袁绍更不能接受他这袁氏的名声会在乐平月报上会以更加不堪的方式传扬,又或者是如同当年的何苗一般,在董卓的号令之下得了个死无全尸的结局!
他慢慢地松开了沮授的手,握住了指缝间方才未曾全数落下的那一颗麦粒,回道:“多谢公与为我声援,但我愿意接受这个决定。”
“明……”沮授刚想再喊出一句明公,却已意识到,此刻的袁绍心气已丧,再难承载起这样的一份重负,这个荒唐又窝囊的结局是他自己自己做出的选择,不必再由别人做出置喙。
沮授心中复杂不已,却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可袁绍做出了这个选择,又置汉室于何地,置他们这些下属于何地呢?
作为此刻掌控局面之人的乔琰显然不会顾及他的这份心情。
她开口道:“行了,既是如此,你也不必强求。这私仇的还粮之事便如此敲定了,下面我们来算算国事吧。”
眼见下方的诸人一个个像是石桩一般呆滞在了当场,乔琰补了一句,“怎么,难道诸位觉得,我此番进攻冀州是专程来索要这笔欠债的不成?”
她看起来好像当真是这么想的!
谁让袁绍所欠下的那笔天价债务和乔琰所提出的归还方式,都半点没有给人以私事的意味!
更别说,这出债务最终的解决之法,竟是要将参与到守城之中的河北世家抄家之后没为劳工,袁绍则亲自数麦子到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