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照了两照,笑道:“还是得靠我的儿,你哥哥那孽障,又是好几天不着家了。外面的人又肯奉承他,都瞒着我。镇日里跟个没笼头的马似的,多早晚给他娶房厉害媳妇,套上笼头,他才知道我厉害!”
宝钗看她母亲气色还好,才强笑问:“哥哥没回来,那咱们家的伙计可来禀告过妈了?我恍惚听说内务府的差事已分派下来了?”
薛姨妈笑道:“听谁说的?咱们家倒还没接到。不过,你大姐姐出了头,看在娘娘和你姨妈的面上,明年的差事也差不了。”
提起这个,薛姨妈仿佛很高兴的样子,伤风头痛都好不少,“我的儿,吴贵妃的庶兄封了一等轻车都尉,这可是正三品的爵位,也只比这府里大老爷身上袭来的矮半头罢了。那庶兄弟尚且如此,宝玉的前程能差了?你姨妈可是不用挂心了。”
宝钗心里烦闷,暗自思忖道:也只吴贵妃的庶兄受了恩封,母亲未免高兴的太早。更何况老太太心里怎么想的,谁也摸不透。
薛姨妈见她坐在那里,有些出神,不大像往日温文模样,忙问:“我儿,你怎么了?怎的这时辰忽然家来了?”
宝钗回神,忍不住道:“昨日,姨妈说话时叫了云丫头一声‘大姑娘’,妈也知道姨妈向来是这么称呼的。可谁也没想着老太太吃心了,晚上摆饭的时候赏菜,当着姨妈和凤姐姐和一屋子人的面儿,说‘将这粥送给你们薛大姑娘吃去,这碗狮子头和这盘子雪花蹄髈给云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竹笋豆腐汤给玉儿吃去’。”
薛姨妈脸色都变了,忙拉着宝钗道:“当真?”
宝钗心里委屈,但见她母亲这样重视,只得笑着宽慰:“只是一句话罢了,妈也不必搁心上。只是妈也该管管哥哥了,娘娘要省亲,这府上个个忙的脚打后脑勺,就连林家的姑父都打发人来包揽下别院里所有帐子幔子,帘子围搭。那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不光是银子,也省了这里多少事情呢。哥哥来了,搭把手也是好的,况且还有咱们家的买卖,都中乘着各家兴土木盖别院的时机,赚了多少!只咱们家的铺子,我看这账上,没比去年多多少去?”
提起薛蟠,薛姨妈也是满脑子官司。跟他的长随禀告说这孽障几日都宿在锦香院里,才花了九百九十九两包下一个叫“云儿”的头牌姐儿,那起子没王法没羞耻的,还在锦香院后楼辟出一间屋子,用红绸子装饰了,让薛蟠和那个云儿‘拜堂’,说是要宿够一月才罢。
薛姨妈气的头疼,偏生这些糟污事儿还不能叫宝钗这个女孩儿知道,一并连这府里的老太太和姐姐也得瞒着。
“提他做什么,他不在我眼前,只怕我还能多活两日!”薛姨妈用指尖揉着太阳穴。
薛宝钗知道母亲这是觉着自家拿出十万两给姨妈,助这府里盖园子,自以为百事都有把准了。可一想程家已得了内帑差事,她就忍不住心慌:“妈听我一句,内务府新点的采办,都已吩咐下差使了,如何咱们还没得着音信?哥哥素日忒信重咱们那些买卖承局的总管掌柜,别被人蒙骗了才好。”
薛姨妈狐疑的看一眼,宝钗向来是个稳重性子,若非是准信儿,再不能这样一而再的说这些添堵的话。这么一想,也有些忙乱,要知薛家纵然曾有百万家资,可这一年年的打点馈送,各处生意又都连年消耗,薛蟠最是个惯常一掷千金的主儿,这家底子眼见的就虚了,只是白担着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偌大名头。
若还是先祖‘紫薇舍人’之时,这皇商买办之职不过就是兼任的一个职权罢了,薛公饱学之士,那时候的薛家亦是书香继世之家。只可惜后面的子孙未能考中入仕,反经营商事很为精道,正补上各家族老亲们的短板,薛家不得已改换了门庭,饶是如此,单从薛宝钗的教养和博学上,还能窥的一丝先祖之风范。只可惜,薛父早丧,薛蟠连同薛姨妈都不能支撑家业,连个朝廷赐封的官衔都没有,只剩下这皇商的招牌。
这当真是薛家立足保业的根基了,若这个倒了,就连荣府也要换一副嘴脸了。
薛姨妈怕的心惊肉跳,忙道:“正有跟着你哥哥的老家人在,都是积年的管事了。这里头的事体,一问便知。”
一时隔着屏风幔子见了,薛家老掌柜见瞒不住,才吐露了实情:明年的采办杂事,内务府早已分派下来,薛家领的依旧是宫花的差使。就连钱粮,薛蟠业已支领过了。若不为这个,他也不至于躲到妓馆里,还打算住一月,这显然是怕薛姨妈念叨、生气,盘算着气消后再家来。
薛姨妈气的眼前发黑,薛宝钗倒是松一口气,不管如何,只要这牌子还在就行。
“孽障啊孽障!”薛姨妈正哭着,忽听外头来回:“老太太遣人请姨太太、宝姑娘上面去,程家送来两个女先儿,会各种口技故事,请太太姑娘们乐一乐。”
宝钗扬声道:“知道了。我一会子就过去。”又看莺儿:“好生送出去。”
薛姨妈拭干泪痕,疑惑道:“程家?是哪家,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宝钗有些难堪,只得把原委慢慢的说来。
“我就知道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当日里张老道士还说我这里有个好人儿,属相好,天生带着福,我还纳闷呢,一年里也见这张道士几回,先前从未说过这话,还是你赖嬷嬷提醒了我,可不就是刚把你调派进我这院子里来么。除了你,旁的再没有别人增减了。我把这事搁在心里,果然你在我这里几年,我样样都顺心!”
薛姨妈同薛宝钗进门时,刚好听见贾母笑语。
厮见毕,归了座儿,薛姨妈笑道:“果然如此,老太太调理出来的人,哪儿有不好的呢。我先前看她一等一的模样儿且不用说,就是那一种做派行事,实在是难得的。怪不得老太太疼她。”
朱嬷嬷拉着低头作害羞状的朱绣到怀里,也笑说:“老太太、太太们别夸她,她再好,也有限。这府上的几位姑娘们,哪个不强出她百倍去。再这么说下去,我这做娘的都脸红了!”
朱绣听着她们交锋,只觉得就算穿这一回,普通人也变不成聪明人。就比如她自己,自认为不笨,又耳聪目明远胜旁人,可仍旧只是个普通人,再比不上这些满是心眼的人**。这会儿光听她们说话,这脑子就不够用了:
老太太的意思,虽说是抬举提拔,可明里暗里都在说自己‘旺’老太太,又说顺心等语,这是不想放人。而薛姨妈则是明褒实贬,依旧把自己放到丫头奴婢群里。姆妈呢,不软不硬,看似谦言,实际上做比较的是荣国府几位正经的小姐,这是提醒着实了诸位自己的身份早已天差地别。
朱嬷嬷一下一下的摩挲闺女的头发脊背,嘴里笑道:“我那兄弟最疼这个外甥女儿,说我们家这女孩儿可怜见的,叫拐子拐走,吃了这么些苦,好不容易才得来,恨不得把能寻着的好东西都捧给她……说到底,还得感谢府上,若不是贵府救了这孩子,我们姊弟如今膝前空****的,有什么趣呢。若不是为着孩子,我兄弟有些家底子,只安享富贵,做个普通富家老爷也就是了,何必钻营谋求这些差事呢。”
故意顿一顿,向薛姨妈道:“这里头的官司姨太太最清楚,皇家的差事,好听难为,一丁点儿的错漏都不敢有,别说靠这个赚银子,废的那些心放在别处,什么金山银海的赚不回来!她舅舅说了,只为了这是体面,免得日后人家看轻了家里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