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了,他是没有福气跟在主人身边的。一早起,他混行在杂役宫监和各家出行的粗使奴仆队伍里,挤在一辆大骡车里。他谨记祸从口出,自己也是因此而遭郎君狠心冷待,故一路之上,虽然车内别人都在高谈阔论竞相卖弄见识,只他紧紧闭嘴,一言不发。走到中午,骡车随了大队停下,他从挤得手脚屈麻的车里爬出,在路边伸展胳膊腿儿,又听到近旁有人议论一个方传来的消息,说一名叶姓宫廷小画师深得陛下恩宠,今早竟得以同车出行,如此待遇,连老圣人朝的叶钟离也是不曾有过的。青头这下兴奋得再也憋不住了,脱口就说自己认识叶小画师,两人交情匪浅。话音落下,见众人都用鄙夷目光看着自己,显然全都不信,一时又羞又恼:“你们看什么?当我说大话?我告诉你们,陛下还曾特意赏我吃糕点哩!”
众人面面相觑,哄堂大笑。
这么有脸面的小奴儿,今日主家早就当宝一样带在身边走了,怎还让他和他们一样挤在大骡车里?
青头当然明白众人缘何发笑,面红耳赤,待解释,忽又想到自己确实不受主人待见,险些连苍山都去不了,沦落至此地步,只能含恨吞声,闭了口。然而这种明珠暗藏、衣锦夜行的痛苦,谁人能知。
正在他蹲于路边无精打采拔着野草之时,忽然此时,前面骑马来了一名宫监,高声喊他名字,说圣人召他过去说话。
方才还在笑话他的各家奴仆全都愣了,纷纷投来艳羡目光。
青头反应过来,胸中闷气一扫而光,自地上一跃而起,叉腰环视一圈众人,扬眉吐气,跳上马背,欢天喜地跟着宫监往前跑去。
他一口气来到皇帝驻跸附近,远远地,看到一列检校龙旗随风飘展,旗下便是清游队。
这是出行时,离皇帝最近的一支贴身卫队,由金吾大将军韩克让亲率。上路时,韩克让骑马在前,左右将军各带四十八铁甲卫士骑夹在龙舆左右。次外再由左右果毅都尉带另四十八铁甲随从。人人弓箭横刀,甲骑具装。
除此之外,还有一支机动卫队走在两侧,以便随时观察四方,联络前后。
这一支机动卫队的领队便是裴萧元。他今日亦是一身戎装,头戴银鍪,披银装铠甲,携金铜长刀。因舆驾未动,此刻他也带队,候在路边。
青头刚靠近,就撞见主人那一双略阴沉的眼,投来两道带着警告意味的目光。
他缩了缩脖,低头跟着宫监,飞快走进那一处为皇帝驻跸而搭的帷幄。
帷幄内铺了张极大的绿绣如意宝相花纹地簟,皇帝半卧在坐床上,握着一册书卷,正在看着书。叶小娘子还是小郎君的装扮,跪坐在皇帝床前,挽着袖,正在烧茶。案上有盘紫嘟嘟的鲜葡萄,还有一盘切好去了籽的绿香瓜,葡萄和香瓜都还凝着冰露,显是方从冰鉴中取出的。旁边有个长了张苦瓜脸的白发老宫监,青头知道此人便是有名的赵中芳。还有几名小宫监和宫娥,在旁或打扇,或捧巾,帐内气氛安静而闲适。
看到青头进来,皇帝面上露出和蔼的笑,招手:“好孩子,过来了?”
絮雨转头,看了眼已是有些时日没见的青头,一笑,示意他上前。
一边是冷酷无情的主人,一边是连出行也不忘自己的圣人,更不用说对他极好的叶小娘子,自她搬走后,青头便没什么机会再见她面,此刻看到,倍感亲切,不禁感慨万分,除靴,连滚带爬地扑到皇帝身前,砰砰用力磕头,哽咽道:“多谢陛下!小人给陛下磕头,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