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此刻车马行人已变稀落,道路又宽又直,裴萧元往城南疾驰而去,一路几乎没有任何阻挡,一口气便赶到了永平坊,径直来到那间高娘子的邸店之外。
正是店内一天当中最为忙乱的时刻,透过敞开的大门,他看见里面灯火昏暗,开店的连火杖也舍不得多烧,只在大堂四角和柜台周围用了几支,堪堪能够照明,令这本就破旧的大堂显得更是寒碜,内中却又挤满正在吃饭喝酒的人,说话的,醉酒对骂的,呼喝伙计的,各色人等皆有,嘈杂声不绝于耳。角落里另有一堆人,围着一只鸟笼,押下白天刚在外面赚到的几个钱,正在斗着关在笼中的两只鹌鹑。两拨人攘臂摩拳,各为自己下注的鹌鹑鼓劲,一只眼看将要斗败,有人大笑,有人骂娘,喧声几要掀翻屋顶。
柜台后,站着一个涂脂抹粉的妇人,就着近旁的一盏烛火,低头飞快拨着算筹,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只顾忙着算账。
“肃静!”
刘勃带人走了进去,大喝一声。
周围的人纷纷看了过来,认出是金吾卫,慢慢都停了各自的事。角落中那一堆斗鹌鹑的反应过来,也不知是哪个呼了一声,一群人胡乱抢抓起面前的赌资,随即四散逃逸,地上剩了几只没人拣的骨骰和那骨碌碌滚着的不知被谁在慌乱中踢翻的鸟笼。
起初是到了晚间,店内一些住客为着消遣开设赌局,慢慢吸引来附近闲汉,时间久了,几乎转成公然聚赌。
朝廷是明令禁赌的,但上从达官贵人,下到坊间小民,斗鸡斗鹌鹑,丢骰玩樗蒲,赌风盛行,加上此处小打小闹,平常没人管,高大娘为些抽头,也睁只眼闭只眼,但终究是在禁令内的。
大堂里彻底地安静下去,只剩笼内两只杀红了眼的鹌鹑还在不住扑腾翅膀,凶狠互啄,一时鸟羽蓬飞,发出阵阵尖锐的叽叽之声。
高大娘抬起头,认出是常在附近走动的陈绍,忙用眼神示意伙计赶忙藏起赌具,自己放下算筹自柜台后走了过去,“陈队正,上月例钱我刚缴过,一个钱也没少,你们这是来做什么的?”
又望向刘勃,皱起了眉,“怎又是你?我记着你前些天不是刚带人来查过店簿吗?害我客人都吓跑了不少,怎的又来——”
忽然她言语戛然而止,目光落到了随后入内的裴萧元的身上,目睛一亮,上下打量一番,面上立刻露出笑容,扭腰就要向他走去,才迈步,刘勃抬起刀柄,一下将人给顶了回去。
“后退!老实点!”
他叱一声。
这一下不轻。高大娘吃痛,哎呦一下,捂住被击的腹部,低低抱怨,但也瞧出来了,这一拨不像是为抓赌而来,心稍稍放下了些,便不再插科打诨,改口问是何事。
裴萧元叫近旁一个看直了眼的伙计把店簿拿出来,翻到四月底的记录,对着高大娘道:“当晚闭坊之后,你店内还有人投宿,你未登记在簿。”
“人住哪个屋,带我去!”
他望着这妇人的眼,说道。
此一刻,絮雨还完全不知在旅店内正发生的事。
月初之时,她照此前在大恩寺所得的指点去参加了画学考试。地点在旧尚书省选院旁的一处偏院内,题为“借问蜉蝣辈,宁知龟鹤年”。
当今皇帝问道炼丹,考试便也投上所好,出的这题,不算好做,但也不难。考生若是实在想不出来如何表现,画些真君金仙王母玄女神龟仙鹤之类的,大致也不会错。当天考完出来,她顺道向周鹤打听了下卫家的旧事。
和她预料的差不多,问及卫家小娘子的下落,周鹤并不知晓,只说当年定王登基之后,与景升太子有关的诸多旧族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击,其中最著名的是裴冀一案,从宰相直接被贬作县令。至于卫家,或是和太子牵连更深,也没有裴冀那样的威望和地位,结局颇为悲惨,卫明晖好似死在狱中,家也被抄。
絮雨对此本也没抱多大希望,等待放榜的时候,自己继续在平康坊内寻人。事进展并不顺利,好在随后画学放榜的结果总算如愿,她的名字列在榜上,是最后一个。
她不清楚考试排名是如何定的,不过排名如何,本不在意,所求的只是进入皇宫。
她的所想达成,略意外的,是周鹤落榜。
周鹤画技不俗,且他本身就出身于宫廷画师世家,怎的没有靠着荫恩子承父业,蹉跎到如今才又重新想入宫廷,令人费解。但他自己不说,她便也没问,结果出来,絮雨予以安慰,他也不过苦笑数声而已,道了句先前提过的望她日后提携的话,若早有预料。
絮雨只能目送周鹤背影落寞而去。随后接下来的这大半个月里,与另外考入画学的人一起接受学官的教导。学官有二,一个是当日大恩寺里的宋伯康,另位名叫杨继明,是姚旭的弟子。学堂也在考试的偏院内,内容是学习对于各类宫廷画作的要求、规制以及日常出入皇宫必须遵守的宫中律令等。要学满差不多一个月,才能被带入丹凤门,真正进入设在宫中集贤殿内的直院,亦即画院。
到今日为止,画学也过大半,即将结束。一旦正式进入宫廷,恐怕便不再有那么多的时间能够让她继续找人,所以临近月底,絮雨一有空便一间一间地打听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