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道嗣颇有一种感觉,自公主回来后,这两天露脸的皇帝,和从前相比,简直如同换了一个人。
皇帝可以展示亲善,作臣子的,却无时不刻也不能放松。这个道理,他怎会不懂。当下依旧循制,朝着皇帝和公主各行礼后,这才坐到皇帝下手边,接过递来的一叠诗稿,看了起来。
实话说,这种纯是为投帝王喜好而作的宫制诗,包括他自己昨夜在夜宴里当众作的那一首,看得多了,内容几乎千篇一律,无非是称颂公主和皇帝,歌功颂德。昨夜众多大臣回去,有些大约是叫身边的人捉刀,写得还算不错。他便将可入目的一一挑出,放在一边,供皇帝自己再遴选,当中便有新安王李诲的诗作。
忽然,皇帝递来一稿,叫他看看写得如何。
崔道嗣接过,见稿是一首无题古体诗,笔迹疏放,墨迹淋漓,略显潦草,显是一气呵成作下的。写道:
玉人天宫来,盈盈花作貌。
五云泽星辉,万象入春台。
剑动龙吟霜,箫起凤翩来。
昔有猗兰操,五经作渊海。
遥知银汉远,此心久徘徊。
崔道嗣看完,便沉吟不语了起来。这时,听到头上皇帝的声音响了起来:“如何?以你才学,你竟没自己的看法?”
崔道嗣抬目,撞见了皇帝投来的审视似的两道目光。
他知皇帝少时也师从诸多大儒,如已故昭德皇后之父,早早便也曾做过他的老师,想来他不会全无想法,忙据实道:“此诗文采上上,引经据典,但臣细读之下,仿似读出几分不满抱怨之意。”
“讲。”
“陛下看,诗中这‘昔有猗兰操,五经作渊海’一句,猗兰操,乃孔仲尼高洁之志趣,五经渊海,则出自抱朴子,原句云,五经为道义之渊海。加上最后,此心久徘徊。他徘徊难解的是什么?分明就是说,现如今朝堂不明,道义不申!”
崔道嗣解释。
“连你也这么说,看来不是朕读错了。”
皇帝慢慢地道。
崔道嗣又看了下这字迹,陌生不认得,诗稿上也不见署名,迟疑了下:“陛下可否告知,此诗到底是哪个大胆狂徒所作?竟敢趁公主归来的机会,给陛下上如此一首别有用心之作,其心可诛!”
皇帝望着他,道:“不是别人,这可是你那好甥男裴二亲手写下来的。”
崔道嗣大吃一惊,霎时后背冷汗如浆而出,湿透了衣裳,下意识望向公主,见她恰也望来这边,神色似笑非笑,反应过来,慌忙抢着跪到皇帝面前,先是叩首,随即改口:“陛下恕罪!方才臣是因为今日行路闪到了腰腿,十分疲乏,来不及细想,随口胡说了一通。臣再想一遍,发觉此诗表的实是对心间之人的久怀慕蔺之心!”
“哦?如何一个对心间人的久怀慕蔺之心?崔卿不妨再说说。”
万幸,皇帝并未当场发作。
崔道嗣赶忙又改解:“前四句,是对意中人的赞誉。巧妙化用晋王融《曲水诗序》,云润星辉,风扬月至,暗合公主从前簪星旧号。剑动箫起二句,乃借萧史弄玉之典故,暗表对心间人的爱慕之心。至于收尾四句,则是感叹二人之间山隔水阻,求而不得,故只能长久放在心上,相思不解,苦闷独愁而已。”
“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年人情窦初开,情难自禁,也是人之常情,若是落笔有冒犯到公主,还望陛下恕罪!”
崔道嗣辩解完,人便趴跪在地,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半晌,就在他快要撑不住时,只听皇帝淡淡道:“那把你那好外甥也叫来吧,当面问问清楚,他到底是给朕写了个什么东西交上来凑数糊弄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