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指向性是非常明确的,葛谢恩的肩膀又绷紧了,但却似乎也有些如释重负:终于,母女关系又回到了熟悉的节奏来了,对抗、否定,对否定的否定。她立刻就要高声为自己辩解了,但母亲却拍了拍她的肩头,提醒她,事前说好了,要听她说完。
“我说的基础,是知识的基础,也是阅历的基础,你对政治感兴趣,关心天下大事,也关心和你其实没有多大关系的,农户、贫民的福祉,也愿意去做有限度的田野调查,这些我都了解——但是,这一切只是构成了你有限的,知识上的基础,你从未以吏目的身份,去接触和管理过任何人,你去过的唯一的农村,也不过是临城县我们的老家。我告诉你吧,临城县的村子,它的生活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农村生活!”
“——那是福地,是桃源乡,从你记事开始,临城县就已经是六姐的地盘了,距离云县也不过就是两三天的路程,就像是现在,从羊城港往外走两三日,你所见到的那些农村,日子能差到哪里去?你要见到真正的农村,就要去两湖道,去川蜀,往西走,离开海,甚至离开大江,真正去内陆州县走一走,你见到的,才是真实的村镇现状——你要说这些地方荒僻,那我就要告诉你,荒僻才是村镇的常态,繁华才是少数,如今我们买地管理范围内占比九成以上的,就是那样的村镇!”
“哪怕是老家的村子,你住过多久呢?我说的这样的地方,你更是连去都没有去过,你怎么去了解?从书上?哪本教科书,哪篇文章,能把它们的生活完全反映出来?就算是福顺,我也不敢说她就一定完全了解村子,真正知道农户想要什么,需要什么,更不要说是你了!”
“这就是我说的基础,谢恩,你和福顺,你们都是在买地长起来的,你随着我和你爹,一步步都跟着六姐在走,从来没被落在后头。或许你自己没有丁点感觉,但你其实是有大福分的人——你从来都生活在最有福气的地方,所见到的都是最光辉的成就,你的眼光被养得很高,甚至完全没有想过,这样的地方,如今天下间也就只有这么几处罢了,其余所有地方,都要比它们差——而且是差上很多!”
“你没有去那些地方扎扎实实地生活过劳动过,为了自己的营生盘算过,你就根本无法了解,你又怎么去管理这些地方?甚至,如你所想的那样,为他们的利益代言发声?你认为自己是在仗义执言,但你也不知道,你是在为他们索要他们最想要的东西,还是只是想要把你认为他们想要的东西,加给他们,来换取自己的快意?”
葛爱娣的语气很平静,并没有半点常见的那股子蛮横,甚至没有一点儿阴阳怪气的讽刺感,但葛谢恩的面孔依然腾地一下红了,她想到了自己之前和表姐陈福顺义愤填膺的‘道德漠视’,那种形而上的东西,在一次结结实实的飓风威胁后,似乎显得非常微不足道,而执着于此的自己也好像有点儿幼稚了。
“但是我……”她想要一如往常那样,胡搅蛮缠地为自己辩护,但又咬着唇止住了话语,或许是不想破坏母女间难得倾心交谈的氛围,她逐渐认可了母亲的诚意:母亲此时,或许不是为了否定而否定女儿,而是站在一个吏目的角度,去评价另一个吏目的将来。
“你什么?你想说,不出门而知天下事吗?”葛爱娣笑了笑,“谢恩,这样的人不是没有,但那肯定是几百年一个的天才了,天才,总会知道自己是天才的,我们对自己的天赋心里也要有数,我们是有能力的普通人,普通人有普通人的路要走。你有这份心,想要发挥自己的才干,那就要先把基础打好。”
“储备干部,那都是给本来有突出表现的基层吏目,在进修期间准备的职位,他们都是把基础打得扎实,又有优异表现的人,结束学业之后,提拔任命,你直接跳过了这个打基础的过程,固然,一开始大家都羡慕你,年少成名,前景优越,人家都要去边远地区,去最穷最苦的地方,在那里有了优异表现,才能回来做储备干部,回来读书,你呢?”
“你不需要,刚从中级班毕业,这就能去念大学了,考都不用考,出来之后,总有人为你提供个很好的,容易见成绩的职位……你不要以为我是妒忌,谢恩,这条路妈也走过,开始很顺,走到后来,心里发虚,走不下去了,因为我没有基础,到后来你才会发现,你的每一步不是白迈的,每一步都要由你年轻时候打下的基础来承托,你没有基础,就没法再往前跨一步!一步都难!甚至,在那个时候,懂得止步已经难得了,如果少了分寸,胡乱往前走,一跤栽下万丈深渊,也不是不可能。”
她平静地说,“妈是苦出身,你不一样,谢恩,你的起步是从我们的终点迈出去的,你从小没吃过苦,一路又有人捧着,走到了那样的高处,身边听到的全是好话……以我对你的理解,你本来就胆大,被这样纵容,难免更加自信狂妄。我是懂得止步的,但是,谢恩……我怕,等到你将来到了那样的时候,你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驻足,等你那时候往下摔的话,我和你爹,就真的没法接住你了。”
“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不犯错,我情愿你现在先别着急出发,先把基础打一打,在起步的时候,你走歪了也好,把什么错都犯了也好,没有人会看到,没有人会记住,没有什么收拾不了,因为你还很低,你可以惹麻烦、绕弯路,等你把该犯的错犯了,该打的基础打好了,你往前走去,那条越来越窄,越来越不稳当的路上,你每一步就都能走得清楚,心里有底,因为你实实在在地知道,道路下头的地基是什么,它能怎么支持你,承托你的脚步,你该怎么使力……”
又被否定了,难道她就真的不知进退到这个地步吗?以至于母亲总担心她行差踏错,葛谢恩的不服气是显然的,但不像是从前,一味地只是对抗,她的耳根子终于是软上一些了,或许是母亲的亲身经历,对她来说也有一定的权威,或许,她对自己也不是那么的有信心,无法抬头挺胸地说出,‘我能为我的所有行为负责’,少年人很少有这样的底气,尤其对于一些优秀的少年来说,他们能认识到自己的局限,而非一味赌气放下豪言,却压根没想明白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然而,要她真正接受葛爱娣的观点,而不做任何反抗,也是困难的,尤其要丢弃的,是这么好的机会,葛谢恩并非完全不虚荣的人,她也还挣扎着有所留恋。她垂下了脑袋,轻声说,“但是……难道组织部就没想过这些吗?学习期间,也有去接触社会,去农村调研的机会……”
葛爱娣失笑了,“谢恩,组织部培养的是吏目,不是自家的儿女,他们需要的是能写上材料的成绩——六姐要看到女吏目在某方面的特殊表现,他们就要做出这样一份材料,显示出他们有在做事。你知道他们一年要安排多少吏目来上学进修?”
“就算十年、二十年后,你基础没打好,止步了,你犯错了,从位置上跌落下去了,做的决策连累到了百姓的生活,造成了恶劣的后果……那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这话显然超出了少年人对于衙门那盲目的信任而产生的薄弱想象,葛谢恩说不出话了,她没有一句话能反驳母亲,葛爱娣的叙述,好像是一记记温柔的巴掌,力道不大,但扇在她脸上却比从前任何一次狂风骤雨般的训斥都难捱。
“你当他们只提拔一个吏目,只关注一个吏目么?不说旁的,就说这一次羊城港风灾,得到栽培机会的,难道就只有你一个人?只要最后有一个人能一直往前走,他们的工作就是成功的——难道还要对每个苗子精心呵护?”
“谢恩,机会给了,阳光洒下去了,谁能最后结出果实,看的就是自家了。自家的禀赋、才智,家庭的支持、教育……一层层筛选下去,去芜存菁,最后才有那么一两个人走到最后,有了偶尔出现在六姐身边的机会——这样的人,本来也不需要很多的,绝大多数人,总是在某一时刻会掉队,会留在原地。他们又为什么要在乎你的基础牢不牢呢?只要你在他们需要的时候足够耀眼,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不就很好了吗?”
无可反驳的道理,甚至,再往深想一层,如果只是当做棋子来用的话,甚至说不定他们还希望葛谢恩的基础薄弱些,思想简单些,如此才方便他们操纵和拨弄——葛谢恩想到的不是组织部的吏目,而是这些天明里暗里前来结交的那些社会上的能人,她有一种陌生而惊悚的感觉,她似乎看到了全新的,广阔的世界,却也在母亲的点拨下,看到了这个真实的广大世界中,所存在的种种危机,让她燃起了极大的畏惧,一时间裹足不前,再也没有了从前那横冲直撞的豪情。
出去组织救灾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这些呢?大概……大概是因为救灾的时候,需要的是那股子豁出去的魄力,而在这样陌生的、充满了陷阱的世界中,依旧秉持心中的理想,往前迈步,需要的却是另一种勇气吧……你必须不断地拷问自己,不断地认识自己,不断地承认着、发现着自己的弱点,不断去索取着、培养着自己的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