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苗彻和赵辉去医院看望大学里的班主任,欧阳老师。
医院在青浦,靠近淀山湖。风景不错,病房却简陋,七、八个人一间。区级的小医院,要求不能太高。费用也省。欧阳老师是退休那年查出的胃癌。发现得早,做化疗,再切掉小半个胃。平常饮食小心,倒也维持了四、五年。每隔一阵要复查,验血、做B超。前一日,赵辉接到师母的电话,才晓得老师又进医院了。胃癌指标翻了几倍,这倒还不要紧,问题是B超报告不大好,又拍了CT,病灶有扩散的迹象。老师是个乐观豁达的人,生死看得很淡,医生劝他去市区大医院,化疗、手术那些统统再做一圈,他不愿意,说无非是早走几天晚走几天的区别,不想吃苦头,也不想再折腾家人。师母的意思,是请赵辉来当说客,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老头子道理一套又一套,我说不过他,你和他谈得来,你的话,只怕还管用些。”赵辉自是答应。又叫了苗彻。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走软硬兼施的路线。
两人到病房时,欧阳老师正躺在床上看报纸。脸色有些发暗。见到赵、苗二人,老师显得很高兴,顿时有了神采,又埋怨老伴,“他们都是大忙人,通知他们做什么——”
“再忙,恩师大人还是要来探望的,”赵辉微笑道,替老师把靠枕垫得舒服些,又接过师母递来的水,“师母不用忙,都是自己人——老师早饭吃了什么?”
“白粥,茶叶蛋。”
“胃口还行?”
“胃口是可以,就是医生不让多吃。你们呢,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欧阳老师说着,去看两人带来的一篮水果,开玩笑,“——油墩子有吗?”
“还油墩子呢,”师母恨恨地,“医生说油炸东西碰都不能碰。”
“毛病都是吃出来的,”老师对两人苦笑,“年轻时候喜欢吃油墩子麻油馓子,还有炸猪排。那时候觉得是好东西,照现在的观点看,统统都是垃圾食品。像野菜、玉米面什么的,放在过去都是没人要的,现在倒成了健康食品。看不懂啊。”
“明白了,下次过来,带一斤油墩子。”苗彻说着,瞥见师母的眼神,吐舌头,“——野菜馅的,外面是玉米粉,不过油,直接清蒸。”
“那还是油墩子吗?窝窝头吧。”
几人都笑起来。
闲聊片刻,赵辉说起S行最近新推出的一项理财产品,专门针对60岁以上的客户,风险系数是A,回报率也蛮好,“年利在8和9之间,存满一个月后,随时赎回。是和一家保险公司的合作项目,说实话人家也不是为了盈利,纯粹是想打开局面,提高知名度。下周推出。现在知道的人还不多,等正式上线了,肯定抢手。我手里有额度,自己人,先给老师和师母透个底——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我们都审计过了,项目没问题。放心投资。”苗彻补上一句。
师母“呀”的一声,显然是心动了。还未开口,便被老师截下:
“年利8到9,比银期活期高了二十多倍。而且随时赎回,零风险。更绝的是,项目还没上线,居然已经审计过了。是审计部抢了风控部的饭碗,还是现在内审的工作越来越超前了?——你们两个,真把我当老糊涂了?想白送我钱就直说,这样拐弯抹角的,累不累?”
赵、苗二人互望一眼,笑了笑,有些讪讪的。
“你们啊——”欧阳老师拍拍赵辉的肩,“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真的没必要。”
谎话是赵辉和苗彻在车上商议好的。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不过除了这个,好像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前几年,在班上发起过捐款,四十来个学生,凑起来也是笔不小的数目。结果被老师全部退回来。同学里不乏混得特别好的,有个外地当老板的,话说得很直接,“我压根不缺这点钱,每年给慈善机构捐款,最起码都是七位数,花在自己老师身上,那还有什么话说?总比请那些贪官污吏喝酒洗脚要好的多。”一封红包送上去,也被退了回来。赵辉为了老师的病,还专门找到母校的相关部门,希望由学校出面,给予一定补助。最后是没办成。赵辉为这事很不舒服。其实再想想,学校也有学校的难处,退休教师那么多,每年得大病的也不少,人多摊子大,桩桩件件自然是要按章程来,不能坏了规矩。否则就乱套了。赵辉是觉得,欧阳老师不是别人,当初要不是他站出来仗义执言,系里那么多老师,难免要受一辈子委屈。当年的系主任,背景很深,作风也是嚣张的很,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人家的论文,他拿过来稍加修饰,大笔一挥,换成自己的名字。系里分房子,老老实实排队的,永远比不上那些开后门的。评奖评职称,更是他一手操控。很有些暗无天日的意思。老师们怨气很重,但谁也不敢当出头鸟,怕被穿小鞋。唯独欧阳老师在一次大会上,当众提出弹劾。那真是非常精彩的一幕。之前也不是没有老师跳出来过,但这位系主任一贯采取的办法便是,赖皮加反咬一口,诸如“我有错,你也不见得干净”那种。鸡蛋里挑骨头,谁不是爹生妈养,谁不吃五谷杂粮,工作上,生活上,又有谁能保不准犯点错。这种做法很卑鄙,却很有用。但凡被他抓到一星半点,便大做文章。迟到早退、与女学生说笑、背后谈论其他老师、照顾亲友的小孩转系、安排大姨子小舅子到学校工作——到他嘴里,都被渲染得很不堪。加上有后台,好几次都是不了了之。倒让举报的那些老师丢尽颜面——唯独欧阳老师,是个例外。学养深厚,人品端正,受学生爱戴,人人都服气。欧阳老师把系主任这些年的事情,大的小的,统统整理成文,呈到校长那里。都是有理有据。很客观,也很犀利。早些年,系主任申请过一笔基金,弄了个项目,邀请欧阳老师一起合作。其实也是想拉拢他。欧阳老师拒绝了。类似的情况还有多次。欧阳老师学问好,口碑也好,黑白两道都需要这样的人才,倘若想要赚钱或是出名,他有大把的机会,也不用怎么动作,只须稍稍顺水推舟即可。金融系本就不像中文系、数学系、历史系那种,不靠死工资,靠项目申报和专项资金。一个项目只要通过,少则几千,多的能批下好几万。放在八十年代,绝对是笔巨资。许多老师的心思都不在课堂上,光想着那些“锦上添花”的名堂。来钱快,评职称也快。人人全盯着项目和钱,轮不到自己的,与其说是气愤,倒更像是妒忌。更没心思上课了。这种风气,也间接助长了系主任的气焰。事情很快有了结果,系主任被调走,算是起义成功。接下来,有人推荐欧阳老师当系主任。他婉拒了。那时,赵辉是他最看好的学生,两人像父子,又似推心置腹的朋友。当着别人,欧阳老师话不多,点到为止,唯独对着赵辉,才说掏心窝的话:“我这样的人,其实没什么用,能当个教书匠,教几个像你这样优秀的学生,就很满足了。那种官儿,我不想当,也当不了。再说,真坐了那个位置,我就未必是现在的我了。我有我的虚荣心,你别学我。”这番话,赵辉当时并未多想,直到二十年后当了支行副总,再回想,才品出其中的意味来。这些年,他每隔一阵便去看望老师,也顺便说说自己的情况。工作上的事,老师只是静静听着,几乎不过问。神情中,他对这个学生是极满意的。端严方正,比当年的自己还多了几分儒雅,愈加的收放自如,很有些名士风度。唯独一桩,他劝赵辉再找个女人,“李莹都去世那么久了。没必要对自己太苛刻。君子不是圣人,日子是自己的,不需要过给别人看。差不多就行了。”老师说话稍有些剥皮拆骨,也是因为极亲近的缘故。更是以己为鉴,怕爱徒矫枉过正。他不止一次地对赵辉说:“我这个性格,自己吃苦头是咎由自取,连累的是身边人。”老师是指这些年都没让师母享过什么福,临到退休竟又得了大病,还要靠她照顾。
赵、苗二人待到中午,便告辞离开。好说歹说,留下一个信封,也是把话说绝了:“再不收,就是不让我们做人了。”欧阳老师这才收下了。五千块,不敢再多,怕又被退回来。临走前,老师问起上海几个学生的近况。赵辉都往好里说——薛致远很能干,生意越做越大,苏见仁也比前几年本份了许多,很踏实。老师点头:“都蛮好。”
回去的路上,赵、苗二人俱是不说话。方才师母送两人出来时,眼圈都红了。医生的意思是,怕是拖不过今年。两人安慰了师母几句,声音也已哽咽。师母说,“有空常来,他看到你们,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天。”
两人回忆起当年,与老师一起打篮球的情形。老师结婚晚,三十七、八岁还是单身汉,每天下午倘若没课,便招呼一众男生打篮球。老师球技不算好,但胜在个子魁梧,抗撞击,倒也有些威慑力,和一众“小鲜肉”每日酣战到黄昏时分。再一起去食堂吃饭。老师结婚后,房子分得远,篮球便打得少了,偶尔打一局,师母在旁边观战,掐着表,到时间就招呼他去买菜。小两口分工明确,老师负责买和汰,师母负责烧。那时有个没规矩的男生,调侃老师“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老师也不以为忤,自嘲“上海男人,你懂的呀”。老师和师母感情很好,但唯一遗憾的是,两人始终没有小孩。关于这点,老师的说法是,“丁克也蛮好”。但大家猜测,应该是某一方不能生育。只是当事人不提,旁人也不好多问。
系主任那件事后,老师一度被视作英雄,但很快便冷了下来。那些原先与他还亲亲热热的老师,渐渐的,看到他竟也不怎么说话了。眉里眼里多了些东西,像隔阂,又像提防。两个世界似的。老师知道什么原因。他一惯的主张是,老师就要本本份份上课,少搞别的名堂。这些话听在多数人的耳里,自是不怎么舒服的——他也不以为意。他本就是这样淡然的个性,照旧不理闲事,上课,过自己的日子。波澜不兴地等到退休,那些与他年龄相仿的老师,俱是名利双收,唯独他两袖清风,拿赤膊的退休工资,当初分的那套婚房,一直住到现在,也没置换新的。双方父母条件也不好,帮不了子女,倒要靠他们接济。家境是可想而知的了。头几次化疗,药水是进口的,不能入医保,顿时就把积蓄花了大半。这次说什么也不肯再做化疗,一是怕折腾,二来也是实在折腾不起了。挑个郊区的小医院,区政府建的,一半是医院,一半是养老院。闲时,老师便去隔壁活动室和那些老头下象棋、打牌。也有球场,却只能拿来散步了,篮板只能看不能碰。师母说,“是一门心思在这里等死了——”听着委实让人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