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稷面上神色稍稍缓和,又问道:“可是宁姑,许久之前,稷儿还在母亲身边时,母亲最喜欢的就是稷儿,稷儿最喜欢的就是母亲,那时从未想过能有一日即立为王,日子温暖怡人。即便是嫡母惠文后,也对稷儿很是亲厚,可如今一碰上王座,连自家人都会派人来杀我,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都要这样冷漠吗?”
蒋泊宁叹了口气,“便是寻常人家,为了一亩三分地,为了油盐酱醋,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大打出手也是寻常。更何况帝王之家?昔日秦献公被叔父秦简公夺位,放逐到魏国。晋文公重耳被庶母迫害,流亡数十年才回国即位,便是眼前,燕王职与公子平,也是亲兄弟啊。王位高高在上,却也是高处不胜寒。”
公子稷眉心紧拧,“纵使有宫殿华服,锦衣玉食,可身边母族不可信,兄弟姐妹不可信,做王还有什么意思!”
蒋泊宁只觉公子稷如今这颗赤子之心可爱又可贵,忍不住轻笑出声,循循诱导道:“便是普通人,选择朋友同伴时也有‘患难见真情’这一说。推到王的身上,便是要慧眼识才了。王者,如同坐在马车之中,要学着睁大眼睛去挑选前头驾车的车夫,选得妥当,一路顺遂,选得不妥,便有祸国的危险。这样说来,王族亲情比寻常人淡漠也并非坏事,任人唯亲,难免被亲情遮蔽双目,任人唯贤与才,方可让国家日益富强。”
公子稷恍若明白了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又问:“可如何选呢?譬如苏代,并非没有才学,又是那副笑意盈盈的谦谦君子模样,可却搅得燕国大乱。稷儿如何做得好?”
蒋泊宁拍拍公子稷的手背,道:“这些,泊宁也教不了公子,只能由公子自己去判断人心了。”
蒋泊宁说着,脑中渐渐浮现白起的面容来。
历史上的秦昭襄王并非不懂得识人用人,相反的,在秦昭襄王统治秦国的时代,秦国武有白起司马错,文有魏冉范雎,破楚弱赵,远交近攻,奠定了秦国日后统一的坚实基础。可惜白起死忠,司马错年老,魏冉贪财,范雎不贤,到最后死的死、废的废、逃的逃,秦昭襄王为秦国所夺得的战果竟一一丢失,秦风低回,直到秦王政即位,方才再行东出。这一切,不得不说是秦昭襄王前期用人唯亲,后期用人唯才的过失。
蒋泊宁沉吟半晌,又说:“孝公将秦国内政全盘交托给商鞅,惠文王亦把秦国外交拱手奉送给张仪施展拳脚,泊宁相信日后,公子即位为秦王,身边也会有得力的文臣武将辅佐。只是公子,若想得到这样的臣子,除了得擦亮眼睛,还必须用真心去对待臣下,不可随便猜疑,以免凉了臣下的忠心啊。”
公子稷看着蒋泊宁双眼,郑重点头,站起身,双手一捞身前衣摆,双膝一屈跪了下地,拱手朝蒋泊宁一拜,额头触地,道:“稷儿一定将宁姑的话牢记在心,不盲目轻信他人,睁大眼睛选择良才,誓不猜忌忠臣。”
蒋泊宁扶起公子稷,抬手将他额头乱发抚平,笑道:“日后这条路必定十分难走,可但凡泊宁在,必定不叫公子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可好?”
公子稷眼眶顿时又泛了红,握住蒋泊宁的手,喉头滚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不住用力点头,小鸡啄米一般,叫人觉得无比可爱。
蒋泊宁一笑,道:“好啦,回去吧,洗把脸吃点东西,明日咱们就要启程回秦国了。”说着,蒋泊宁牵起公子稷的手绕着廊下往前院走去,一面走还一面逗公子稷,“有一件事,泊宁一直未曾问公子,当年在燕国相见,怎么公子一见泊宁,就哭喊着说泊宁是八子娘娘派来的?”
公子稷低下头去,声若蚊蝇,“彼时易后待我算不上亲,宁姑方才也说过了,稷儿如同举目无亲,四顾无托一般,见着宁姑了,扯谎那样说,觉得一来兴许宁姑会看在母亲的面子上留下来,二来宁姑在易后面前也有个说法理由。”公子稷说完,急急攥住蒋泊宁的手,道:“宁姑可别觉得稷儿小小年纪心机重,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泊宁不会那样想。”蒋泊宁带着公子稷绕出游廊,抬眼便能看见前头正在前头小院说话的众人,停下脚步对公子稷说:“公子方才不是还在担心日后怎么选材用人吗?早在四年前,公子不是已经把泊宁收入麾下了,泊宁觉得,公子做得很好。”
公子稷一听,展颜一笑,松开泊宁的手,对她又是拱手一躬:“稷儿定不负宁姑相伴帮扶稷儿的情意。”
蒋泊宁亦是拱起手来,郑重对公子稷一躬:“泊宁也谢过公子知遇之恩,定当碎骨以报。”说罢,还未直起身来,一偏头,便瞧见白起站在不远处,正往她这边看过来,一向冷若冰霜的脸上,双目柔和,如若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