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泊宁一瞬冷笑出声,叫苏代反而噤了声,“忠孝仁义?你也配在我面前提这四个字?为臣不忠,弃周叛燕,你不忠。为子离家,功名无成,你不孝。祸国乱政,罔顾百姓,你不仁。大难当头,弃妻而逃,你不义。忠孝仁义,你自己守了哪一样?你没有,你苏代这一生,连自己的情都守不住!”
水牢中铁链腾地绷紧,苏代面如暖玉,一瞬炸开去,面皮撕裂一般露出狰狞的本貌来。
蒋泊宁唇角微扬,望着那近在眼前的苏代,看他十指发白,想要抓住她却不能。苏代字字诛心,如若尖刀,将她那颗心划开,却也划开了她心头迷雾,一瞬之间,万事万物都变得清晰起来。
“此生该如何做,如何走,泊宁从前或许不能看透,可今日,泊宁懂了。”蒋泊宁往后退了一步,笑着拱手向前一躬,道:“谢代兄指点,泊宁此生自当感激不尽。”
说罢,蒋泊宁一拂衣袖,走出牢门。石道阴暗,只有前头火把明亮,蒋泊宁循着那光亮往外走去,却有墨家弟子押送杜若,沿着那黑暗往内进来。
杜若抬眼见蒋泊宁往外走,停住脚步,等蒋泊宁走到近前,拱手向她深深一躬,低头道,“我有一请,求泊宁你替我达成。”
“你说。”
杜若直起腰来,道:“送两杯毒酒来吧,我替你送苏代一程。你也帮我一个忙,趁我今日懵了头,断了我再向秦国复仇,飞蛾扑火的念头。”
蒋泊宁看着杜若,蓦地回想起方才狱中苏代那神情来,低头一笑,终究点了点头,往身旁狱卒打了个眼色,抬脚往牢外走去,再不管这牢中人事物。
地牢深处,苏代仍愣愣站着,只听见牢门再次打开,一抬眼,眼中还带着难以消散的震怒。却见墨家弟子送杜若走入牢中,女子发髻低绾,身上衣裙华丽,眼角眉梢神情柔柔,带着娇媚,藏着情深,叫苏代移不开眼去。恍惚之间,只叫苏代以为时间滚滚往回流去,多年之前,他初见她,心中忿忿不平之气被她英姿模样一扫而净。多年之后,该是他最后一次见她了。
杜若在苏代面前跪坐下,身后狱卒随后走来,将手中捧着的木盘放在狱中地面上,躬身退了出去。苏代低头,见地上木盘里头两尊铜爵,其中酒液清清,盛了半爵。
杜若抬头,“我还以为再不能见到你了。”那眼如若盛了毒酒的铜爵,清澈见底,叫苏代明知有毒,却还是甘之如饴。
一瞬如若回到五年前,他斩杀蜀兵,闯入葭荫城,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她那时也是如此,叫他忍不住落泪。一颗清泪落下,滴入酒爵之中。苏代心中怒火不消也消了,自嘲一笑,弯下腰来盘腿坐在地上,铁链作响,在牢中回**。
杜若笑骂道:“男人哭个啥噻!”说着,也只觉自己脸上两道泪痕,亦是怎么压抑,都压抑不住了。
苏代点着头,抬手捧起面前酒爵,奉到身前,道:“方才泊宁说我说得,也确实无错。我苏代这一生,于家国百姓皆无裨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可唯有这个‘情’字,苏代,此生无悔!”
说罢,苏代举起那酒爵就要饮下毒酒,却被杜若抬手拦住。只见那双手捧起酒爵,亦如他一般举到身前,女子笑颜如花,道:“杜若此生所愧,欠弋兄一杯合卺酒,今天这酒,算代替了给弋兄赔罪,可好?”
苏代喉头滚动,酒爵往前,“好!”
铜爵相碰,两人齐齐仰起脖子,将铜爵中酒液一饮而尽。杜若丢下酒爵,双臂一展,如若一只杜鹃鸟扑入苏代怀中,眼泪决堤,只呜呜埋在他双臂之中。苏代低头,忍住喉头刺痛,沉声在杜若耳边问道:“若有来生,再答应我一回,弃了那葭荫城,去他的百姓,去他的王侯,只你我……逍遥世间……可好?”
地牢幽深,听不见一声回应,两人冰冷躯体相拥,石道中火把渐渐熄灭。
蜀王宫客殿外头,墨家弟子打廊下绕过来,迈入殿中,徐徐趋到一旁木案边上,拱手对蒋泊宁道:“师姐,地牢中两人已经断气,尸身也已经收敛了。”
蒋泊宁手中炭笔一顿,抿着唇叹了口气,道:“合葬吧,葬在葭荫城外。”墨家弟子颔首称是,退了出去。
殿中油灯噼啪一声,蒋泊宁才恍惚回过神来,丢下手中炭笔,正想摸过帕子来擦擦手指,却听见外头脚步声匆匆,抬眼一瞧,便见楚叔慌慌张张跑进殿中,手中捏着一张绢布条。
蒋泊宁心中当即咯噔一下,扶着木案猛地站起身来,急急开口问道:“发生什么……”
“秦军在巩城遭韩军伏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