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车在红绿灯前停下,一群扎着头带的恶棍,手拿刀、长矛、三叉戟拥上车来。”
“噢,我的老天!难道你遇上了一群暴民?”
“没错,是暴民。我立刻发现我们的车正停在暴动地区的中心:一辆已被砸毁的汽车残骸冒着烟,正好挡在我们的车前面;店铺都已被石头砸得惨不忍睹;人行道上鲜血四溅;石头、棍棒、拖鞋扔得满街都是。司机迅速从车上逃离,而我却被吓得僵在那里。我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见到如此惨烈的一幕;原以为早已被我淡忘的声音在我耳边再次回响——母亲的尖叫和哥哥的哭喊。我无法控制地浑身颤抖。
“这帮恶棍对公共汽车上的所有乘客说,有个穆斯林暴民放火烧了印度教徒的房子,现在他们是来复仇的。后来我才知道,整个事件一开始,只是贫民窟里为了一个水龙头而起的小小争执。但人们的脑子被仇恨灌满了,所以事件很快发展成了大规模的骚乱。不过才几个小时,公共汽车被烧毁,房屋被点燃,人们遭到屠杀。‘你们每个人都说出自己的名字。所有的印度教徒都可以下车;所有的穆斯林都坐着别动。’恶棍们宣布。吓得直哆嗦的乘客一个接一个说出他们的名字:阿凡德、乌莎、贾丁、阿伦、瓦珊蒂、杰格迪什、纳尔默达、甘尕、米林德。公共汽车渐渐空了,暴民们用鹰一样锐利的眼睛盯着每一个乘客。他们检查女乘客眉心的朱砂痣,问男乘客一些问题,确认他们的宗教信仰,甚至逼着一个小男孩脱下短裤。我为这种野蛮行径感到恶心,在座位上不住地发抖。最后,只有两名乘客还留在公共汽车上:一个是我,另一个是隔了两个座位坐在我身后的男人。
“你也知道,穆罕默德,电影里出现这样的情节时,英雄总是会挺身而出,唤醒暴民的良知。他会告诉暴民,穆斯林与印度教徒的血管中流着相同颜色的热血,人们的脸上并没有写着宗教归属;爱的力量胜过仇恨。我知道好多好多这样的电影台词;每一句我都可以背给这些暴民听。可是当你真正与这些野蛮人面对面时,你什么都会忘得一干二净;脑子里只留下一样东西:活命!我要活命!因为我还没有实现当一个演员的梦想。现在,这个梦与做梦的人都要在孟买的公共汽车上被烧死了。
“‘你叫什么名字?’领头的问我。
“我可以说自己叫罗摩或者克里希纳,但我的舌头不听使唤。有个坏蛋指着我脖子上的塔比兹,献计说:‘这个杂种铁定是个穆斯林,宰了他。’“‘不,一刀宰了太便宜他了。我们要把这个婊子养的活活烧死在这辆车上。给那些穆斯林一个教训,叫他们永远不敢再来碰我们的房子。’领头的说完,哈哈大笑。另一个男人打开一桶汽油,泼洒在车厢里。我以前特别喜欢闻汽油味,但那天之后,只要一闻到汽油味就会联想到烧焦的人肉。
“坐在我后面的男人突然站了起来,‘你们还没问我的名字呢。我来告诉你们吧。我的名字是艾哈迈德·汗。我倒要看看哪个狗杂种敢碰这孩子。’他说。
“暴民们呆住了,然后领头的开了口:‘喔,这么说,你也是个穆斯林。那太好了,你就等着跟这个男孩一起被烧死吧。’“那男人镇定自若。‘你们烧死我之前,先看看这个吧。’他突然掏出一把左轮手枪,指着这群暴民。
“你要是看到这群胆小鬼的无赖嘴脸就好了:他们吓得眼睛差点儿从眼窝里掉出来。他们把刀和三叉戟全丢在公共汽车上,狼狈逃窜,保命去了。我得救了;感激的泪水在我眼睛里打转。
“那个男人见我哭了,就问我:‘你叫什么名字?’“‘萨利姆……萨利姆·伊利亚西。’我一边哭一边回答。
“‘你不会撒谎吗?’他说,‘不过我敬重那种面对死亡还敢说真话的人。’“他告诉我他有一家进出口商行,他独自住在柏库拉区的一座大房子里,需要个人帮忙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在他不得不出差时,照看一下房子。
“我有点儿纳闷:像他这样一个生意人,为什么会带着枪乘公共汽车?但他许诺给我的工钱比当饭包快递员多了一倍,所以我立马答应了当他的住家仆人。
“艾哈迈德有一所大大的、宽敞的、三个卧室的公寓,厨房大小适中,客厅里放着一台三十六英寸的电视机。我负责做饭、打扫卫生,但我从来不曾忘记,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电影演员。从某种程度上说,为艾哈迈德工作挺不错,因为他经常好几天不在家,有时甚至一两个星期不回来。我趁机跑了趟照相馆,把那个胶卷冲印出来了。非常棒的八乘六放大照片。我把这些照片送给穆克什·拉瓦尔,他再拿给临时演员经纪人帕普先生看。信不信由你,只过了三个月,我就得到了第一个在电影里演出的机会。”
“真的?”我惊喜得叫起来,“你演了个什么角色?在哪部电影里?”
“演了个大学生,是阿巴斯·里兹维的《坏男孩》,苏尼尔·梅赫拉领衔主演。”
“那咱们现在就去看。我太想看一看你在银幕上的样子、听一听你的对白了。”
“呃……”萨利姆犹犹豫豫,他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是这样,我演的那段最后还是被他们剪去了。所以,你现在只能在银幕上看到我三秒钟,是和三十个学生一起坐在教室里。那段镜头中唯一的对话是英雄苏尼尔和老师说的。”
“什么!”我失望地喊叫,“只有三秒钟!这算哪门子角色啊!”
“临时演员本来就是演这类角色的。我们不是男主角女主角,充其量也就是场景的一部分。你还记得电影中那些盛大的宴会场景吗?当男女主角在舞池里跳起华尔兹的时候,我们是陪衬在四周、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酒的那些人;当英雄追赶恶棍时,我们是正好在街上走过的那些人;当男女主角赢得舞蹈比赛大奖的时候,我们是迪斯科舞厅里拍手喝彩的那些人。不过,我不在乎做一个临时演员。能有机会看到幕后制作是个什么样子,也算是实现了我的一个梦想,而且我也因此见到了制片人阿巴斯·里兹维。他挺欣赏我的,答应让我在他的下一部影片中演个镜头多点儿的角色。
“接下来的六个月里,我发现了艾哈迈德的很多私事。总的来说,他是个挺怪的人。他的生命里只有两件事:吃美食和看电视。其实他看电视也只看两个节目:板球比赛和《孟买罪案观察》。他是个狂热的板球迷: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比赛,不管有没有印度队参加,他都要看。如果在西印度群岛有一场比赛,凌晨三点钟他也要起来看。如果比赛是在澳大利亚,他同样会在三更半夜起床。他甚至会看一些没有经验的球队的比赛,比如肯尼亚队和加拿大队的比赛。
“他在本子上记录下每次板球比赛的统计数字。每个击球手的打击率,每个投球手的击杀率,每个外野手的接杀率,每个捕手持球撞柱的次数,他都烂熟于心。他能告诉你板球比赛有史以来的最高得分和最低得分,以及一轮里有过的最高攻方得分,最大和最小的得胜比分差。
“他收集所有这些信息,只为了一个目的——赌球。我是在他观看印度对英格兰的联赛时发现这个秘密的。艾哈迈德一边看电视上的比赛,一边试着用手机给什么人打电话。我忍不住问他,‘艾哈迈德巴伊,你在干什么啊?’“‘我正准备玩萨塔呢。’他回答道。
“‘萨塔?什么是萨塔啊?’“‘就是非法赌球的另一种说法。萨塔是孟买非常有势力的黑社会集团组织的地下赌博活动,每天的赌金流通量高达好几百万卢比,数百万的赌注下在每一场板球比赛上,每个球的赌注也在千元以上。我是玩最大赌注的人之一。你看到的这座大房子,这台价格昂贵的彩电,厨房里的微波炉,卧室里的空调,都是用我玩萨塔赢来的钱买的。三年前,我在印度对澳大利亚的那次比赛中大赢了一笔。你还记得在伊甸园的那次著名的比赛吧?那次印度队是四局里只得了232分,而眼看击球局又要落败,赌注是一千比一,赌印度队输,但我把赌注押在拉克斯曼和印度队上,结果是我通吃,一下子赢了一百万卢比!’“‘一百万卢比!’我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没错。今天我打算在印度队身上赌一万。我想问问我的赌球经纪人,今天的赌注比率是多少,可他的电话一直占线。’他很不耐烦地看看手表,急得好几次摔了手机。他一次又一次地捅手机上那几个数字,终于打通了。‘喂,沙拉德大哥吗?我是AK,密码353。这次比赛的比率是多少?’电话里传出赌球经纪人的声音,静电噪声很大但我能听到他在现场的评说:‘印度队现在领先英格兰队175分,一旦领先分数超过250,胜算会大幅向印度队这边倾斜,如果领先分数没有超过250分,胜算是各占一半,但如果超过250分,赌印度队赢的赌注是三比一。’“‘如果赌英格兰队赢,胜算是多少?’艾哈迈德问他。
“‘你疯了?’经纪人说,‘不可能的,英格兰队不可能赢;他们最好也就是打成平局。不过你既然问到赌注,我就告诉你,八比一。你还是想下注吗?’“‘是的。我下注一万卢比,赌印度队输。’艾哈迈德说。
“听到艾哈迈德这样下注,我实在是惊愕,因为印度队处于领先地位。但艾哈迈德显然比经纪人更在行,因为比赛结束时英国队成了赢家;皇家板球场里到处飘扬着英国国旗。艾哈迈德大喜若狂,向着空中挥舞拳头,‘赢了!赢了!赢了!’他给经纪人又打了个电话,‘沙拉德大哥,被我赌中了吧?我吃进来多少?八万?哈!就几个小时,收益不错啊!’“艾哈迈德出了门,回来的时候带着满满一瓶冒着泡沫的饮料。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品尝了香槟。”
“艾哈迈德生活中的第二大爱好就是收看《孟买罪案观察》。你看过这个节目吗?”
我摇了摇头,说:“没有,新德里的电视上没有这个节目。”
“喔,这是个特别无聊的节目,就像是新闻报道;只不过他们不报道关于洪水、暴乱、战争和政治这些方面的新闻;这个节目只告诉你关于暴力犯罪的那些事:谁被杀了,谁被强奸了,哪个银行被抢劫了,谁从监狱里逃跑了……净是这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