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白昉眼皮一跳,“怎么个说法?”
“她、她那天和我说,孙姨娘去探亲也不带上行李,路上遇见、遇见什么岔子,倒省了白事钱,她的东西下人若要便拿走,不要的一把火烧给她去。”
“哥,你说你说她是不是听见”
屈白昉抿了抿唇,目光越过穿裙盘发、富家小姐扮作的屈白早,越过大片新割过的青葱嫩郁的春草地,像是能穿过墙壁,与主宅里吃茶盘帐的屈夫人四目相对。
他低下头,屈白早攥住自己衣袖的手指白得透骨,看来是吓怕了,可他又何尝不是呢?弟弟杀人,哥哥抛尸,两人都是生平第一次。
“不怕。”他回握住他的手,像出生时那样,紧紧握着,他便无所畏惧了,“卫六做事牢靠,嘴很严。”
想了想又加了句,“他是我的朋友。”
不远处嬷嬷一路小跑来,屈白昉这才收回视线,“你什么时候换双鞋?”
屈白早啼笑皆非。他知道哥哥的意思,可有些事他不能说。
屈老爷早就不是什么威胁,半个月前,得寸进尺的孙姨娘也被他恶向胆边生在脑袋顶上开了个洞,听屈白昉那位朋友的意思,现在估计是碎成几段,躺在江底喂鱼呢。唯二两位会对他的身份指手画脚、不依不饶的人都被他们兄弟解决,这本该是皆大欢喜的局面——花木兰女扮男装十二年是代父从军,屈白早男扮女装十四年是为了圆谎,可如今唯剩一位知情人,不愿从这场漫长又无妄的谎言中醒来。
屈白早搓了搓脸蛋,搓出一个甜美的笑容,缓步走到屈夫人身边,他把酸胀的脚藏在裙摆下,头靠着她的膝,捏起嗓子道,
“母亲,母亲,你在看什么?”
屈夫人爱怜地抚摸他满头珠翠,“我们小早的嫁妆。”
屈白早心一沉,面不改色牵过她的手,“您前日不是说给我订了新被面,我们去瞧瞧?”
屈夫人一拍头,“是了!这脑子是真不顶用了,”她扶着屈白早慢悠悠起身,行走间看到他裙摆下一抹若隐若现的翠绿缎子绣花鞋面,形容得意道,
“喊杜婆来真是没错,你的脚果真再也不长了。我就说,骨头断掉有甚么关系,我断了这么多年,不照样立得稳,站得住。母亲给你寻个好人家,嫁妆备足,教他不敢小看你。”
屈白早习惯了这种如鲠在喉、面上带笑的分裂感,甚至有些麻木,不过他伪装得十分高明,哪怕是屈白昉至今也仍被蒙在鼓中。
有一就有二。可惜第一次发生时,他们谁都没曾想过,这只是个开端,不是意外。
屈白早的瘦是不正常的瘦,所以那细溜溜皮包骨的脖子上兀然鼓起一个小球便比同龄人更加显眼。他在镜子里发现后,顿时慌得六神无主,他知道这是什么,哥哥教过他,可哥哥没告诉他,这样刺眼的一个核,突然出现,又来得这样早,要如何遮掩过一辈子。
他翻出一条冬天的白狐围脖,闷头冲进母亲房里,想要从她温暖的手、安抚的话语中汲取些许镇定。
那是孙姨娘来之前的春天。屈夫人正对镜梳妆,见他跌跌撞撞闯进,衣着古怪,神色惶惶,连忙招手把他抱进怀,不住地轻拍着他的背,
“小早,我的儿,你这是怎的?做噩梦魇着了?”
屈白早抻长脖子给她看,搂着她的腰不停追问,“母亲,我这里可怎么办?”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背上的手不知何时停了,屈白早扬起头,在看清了她的表情后,更是手足无措,期期艾艾地喊,“母亲你理我呀,母亲!”
这一声喊醒了屈夫人,也揿下了分崩离析的开关。
屈夫人前一秒还温柔环抱住他的手,下一刻却拒他如洪水猛兽。她狠狠一巴掌甩到那张陌生的脸上,指甲尖尖几乎要戳进他的眼,厉声吼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哪儿来的冤鬼,不男不女,不阴不阳,敢沾了我儿的风光!”
屈白早被这一下打懵了头,屈夫人别说不曾动过他一根手指,从来都是过度宠溺,就连大声说话都未有过。而他下意识的反应也非委屈、惊疑、愤怒,他有些怕了,因为他看见母亲涣散的双眼,整张脸近乎癫狂的不正常地扭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