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筠擦了擦嘴巴,今天的她已经不是三天前的潘筠了。学过历史知识的她强得不行,她抬起头来,认真的注视周父:“周老爷,天足才是合乎自然,合乎天道的,这大周庄里,有多少人缠足,有多少人天足?”“姻缘是后天的利益,我们且不论,您就看天足女子和缠足女子,谁更健康?谁生的孩子更健康,更能养活,更聪明?”自那天晚上被孙贤娘问倒之后,潘筠一直在灵境那里查看相关的历史,这几天她只要看见孙贤娘就想跟她再辩一次,可惜孙贤娘一心扑在孩子身上,而她又不断的倒霉。可潘筠很少失败,她念念不忘这件事,夜里梦中都要重回当时的情境里把话再吵一遍。她觉得不好,胜负心太强了不是好事。可现在周老爷都把话递到她眼前来了,她要是不牢牢抓住,那也太对不起她这几天的刻苦努力和念念不忘了。“周老爷也知道,是天足女子吧?”周父沉默,周母沉默,连急急赶来的周家二房夫妻俩也沉默了。大周庄的确没几户人家缠足,绝大部分女子都是天足。农村女子,除了纺织之外,也要下地务农的。种菜,挑水,插秧,施肥,收割,她们都要参与,缠上小脚,腿上使不上力,连走路都要扶着墙走,怎么干农活,怎么养家?就连周家,那也是天足女子居多。孙贤娘自己都是天足,不过是因为他们家三代积累,家中的钱越来越多。娶了孙贤娘之后,周家又买了两块地,多请了几个长工,家中的女子都不需下地种田,这个时候他们才想着给孙女们缠足,将来能给她们说一门好亲事,周家也能通过她们跨越阶层,到达更高一层。周晁兄弟俩也曾读书,却天赋一般,他们是想培养儿孙一辈读书科举,以实现由农到士的阶层跨越。就怕已出生和未出生的儿子们资质一般,所以才想通过女儿的姻缘加大砝码。周父此刻心情很复杂,他既担忧孙女们的身体健康,又觉得,她们能为家族前程,做一些牺牲也是应该的,若不是孙贤娘信誓旦旦的说,缠足不仅坏孩子的身体,也坏周家的风水,会妨碍到周家的前程,其实他觉得赌一把也未尝不可。失败了,死几个孙女罢了,但孩子本就难以养活,夭折是常有的事。可一旦成功,周家就进入了另一阶层,子孙后代皆获益无穷。“潘小道长,梅娘缠足真的会坏我周家的风水吗?”潘筠正要说话,王费隐突然道:“周老爷,不是周梅娘缠足会坏你家风水,而是你家只要出现缠足之人就会坏风水。”“你看你家门前有渠,开门见水,水属阴,此地利女子,女子旺家;而缠足一事,不论加以何种理由,皆是以损女为前提来获利,利与损相对,两相对碰,便成相斗之势。”王费隐停顿了一下,等周老爷听进去了才道:“若是其他家,自可以搬迁或者填掉沟渠来解局,偏你们家姓周。”“周这個字,甲骨文上四面环绕,代表田地,其中阡陌纵横,而今小篆虽开了一个口子,却还是一样的意思,代表农田,田里种满了庄稼,周老爷是种了一辈子地的人,当知道水对农田和庄稼有多重要。”周老爷当然知道,他一下握紧了手指的烟枪,“所以此宅地?”王费隐:“极利周家。”周老爷心中激荡,有些激动,却还是忍不住惋惜,这意味着他们家将失去一条依靠女儿的捷径。王费隐平淡的道:“此地利周家,此渠利周女,周女再利周家,双辅双成,不论是周家出生的女子,还是嫁到周家的女子,只要有缠足之人,后天损伤身体,便会损坏周家的风水。”周老爷问:“我若高价请道长做法事……”王费隐直接拒绝,“这不是做法事可以消弭的事。”他顿了顿,露出一个笑容,“周老爷要是改掉周姓,那倒是可以的。”潘筠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又怕贸然插嘴会砸了大师兄的招牌,这会儿脸就有点青,张嘴想说话,玄妙生前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把她的声带给封了。潘筠无言。周老爷也无语,他怎么可能改姓?这不是数典忘祖吗?他给孙女们缠足,让她们嫁好人家不就是想惠及子孙,光宗耀祖吗?改姓还有什么意思?周老爷当即道:“多谢王道长解惑,在下知道了,将来一定约束好家人,绝不给孩子们缠足,你们也要记得,除了不能给孩子缠足外,也不许给子孙后代娶缠足女子。”周晁和他弟弟周闻一脸严肃的应下,誓死捍卫周家风水。周老爷拍板,周家上下对三清观道士们的态度也改变了许多,对周晁夫妻两个也不再横眉冷对。周闻还道:“父亲,那兰娘的缠脚布……”周家一共有两个孙女,周梅娘是大房周晁的幼女,周兰娘是二房周闻的长女,比周梅娘还要小两岁,她今年也开始缠足,不过还没到折断脚掌这步,毕竟年纪还小。见过周梅娘缠脚后,周闻妻怕女儿两年后脚长得太大遭罪,早早就给她缠上布条,束缚其生长。周老爷道:“解了吧,以后我们家不许缠足。”周闻连忙应下,周闻妻大松一口气,低头退下,立即就回屋把她女儿的裹脚布给拆了扔掉。她早看这布条不顺眼了,要不是大嫂给她女儿缠足开了头,公爹也要她们将来说好一点的婚事,她才不会给孩子缠足呢。她是见过缠足女子的,有的人还能摇摇晃晃走一段,有的扶着墙都走不出一里地去,日子过成这样有什么意思?王费隐和周家告别,打算第二天一早就离开,留下陶季和潘筠。他把众人带回房间,正要解开潘筠的声带封锁,就被她偏头躲过,“我解开了。”王费隐就露出微笑,“不错,这次倒是能忍了。”潘筠:“大师兄为何把这件事只限于周家?缠足一事的确损国害民,我都查清楚了,我可以从南宋灭国开始说起,一定能让他们明白缠足有多可恶。”“那有什么用呢?”王费隐道:“他们并不在乎,就是在乎,也不会多上心,他们更在意的是自己家族的兴衰,自己的利益。”潘筠沉默。“小师妹,即便是神仙也做不到看见一个土匪杀人,就要瞬间把天下的土匪都杀光,何况伱我呢?”王费隐道:“你想让周家不再缠足害女孩,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你想让世人通过周家这件事后知道缠足的恶处,从此世间再无缠足之人,这是不可能完成之事。”“自有法始,杀人偿命的道德认识便在世人心中,但这世界从未停止过杀人,难道杀人者不知此法吗?”王费隐道:“不是他们不知道,不过是利益和欲望驱使而已。”潘筠沉默片刻后道:“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看见一件就处理掉一件?”王费隐道:“若不是你执意为之,此事就只是治病救人而已,不当与风水牵扯在一起,你以为我想那些话不用费脑筋吗?”他很用心才把缠足和风水一事牵在一起好不好?潘筠:“但缠足的确坏人风水啊。”王费隐:“世人愚昧,你要与他们说人体是一个宇宙,有周而复始的风水之学,他们能听懂吗?”“小师妹,不是我们有意糊弄人,而是普通人的脑子和眼界就只有那么点,他们听不懂,也不愿意懂。你说缠足坏人风水,他们会觉得世上缠足的人这么多,怎可能坏人风水?就算是真坏了,那也是大家的风水一起坏;但你要说缠足只坏他家的风水,别家的不坏,那他们可就上心了。”王费隐:“你想以风水之学阻止世上的人缠足,绝不可能。缠足一道已横行三百年,岂是你一句话,两句话就可以改变的?”陶季道:“小师妹,此事传出去,有癖好莲足的人会对三清观心生不满的,那些士绅豪贵一旦上心,怕是会因此恼了我们三清观,到时候对我们三清观不利。”潘筠抿嘴不语。王费隐看她,问道:“即便如此,你还要大肆宣扬缠足坏风水,损家害国吗?”潘筠咬紧了牙关,片刻后道:“我知道了,我不会再说什么南宋灭国,元朝灭国,缠足损家害国的话了。”王费隐:“下次再见到这样缠足的孩子,你又要怎么做呢?”潘筠沉默了一会儿道:“大师兄,我可以丢掉缠足一事,不让世间纷扰影响三清观,但我不能对出现在眼前的苦难视而不见,再见到这样的孩子,我还是会帮她放足,不过,不会再以缠足害国,坏人风水为理由,也不会牵扯到我三清观的道法。”王费隐定定的:“为什么呢,你只要偏过脸就能当看不见,她要是病了,伤了,学好医术,你也能赚治伤的钱,这一次我们赚的不就是治伤救命的钱吗?”潘筠:“可我的脸偏不过去,眼睛也不能转动,我就是看到了。”王费隐嘴角微翘,和她道:“孙老太太说的那一百两我们就不要了,你和三师弟等她的伤口长好就回道观吧,早点回去,观里还等着你们割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