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爱情故事
食物。我穿着纯棉衬衣和Levi’s牛仔裤,在拥挤喧闹的火车站站了整整两小时,我所看、所听、所想、所闻的都是食物。一个人短时间内不吃东西,饥饿感也许会慢慢消退。但如果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进食,像我这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没吃一点儿东西,你的大脑就会变得有些滑稽。此刻,我眼中只看得到周围大吃大喝的人,我的鼻子只追寻食物的蛛丝马迹,如同能把一根骨头嗅出来的狗。刚出炉的炸糖圈、油饼和肉馅酥饼的香味让我头晕目眩;甚至我根本不喜欢吃的普通水煮蛋都让我垂涎三尺。但是当我把手探入口袋,才发现只剩下一枚一卢比的钢镚。而在我昨晚失去了五万卢比后,这枚钢镚好像也没有什么运气了。于是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着如何填饱我的肚子。
我正打算用自己的卡西欧电子表去换一盘鹰嘴豆咖喱配炸面包时,目光落在了铁路小卖部旁边的一个广告牌上,上面简单地写着“麦当劳,前方一公里处”。我立即知道了从哪里可以吃到免费的食物。
我离开了阿格拉火车站,四处寻找那个大大的红色M标志。在拐错一两个弯、问了几个店主后,我终于在一间豪华商场的中央找到了它。麦当劳里那些着装潇洒的服务员怀疑地看着我,但并没把我轰出去。他们不会拒绝一位穿着Levi’s牛仔裤的顾客,尽管他身上看起来很脏。我站在上端有翻板的木制垃圾桶旁,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迅速把手伸进去,周边一扫,搜出一大把很完整的棕色纸袋。我在卫生间洗掉脸上的污垢和泥土,离开了快餐店。
我的第一次觅食行动很成功。坐在露天的绿色长椅上,我心满意足地吃着别人吃剩的半个蔬菜汉堡、一些鸡块、两包几乎没动过的炸薯条,还有半杯七喜。从垃圾桶里翻找食物是街童必备的生存技巧之一。我知道一些男孩靠着在拉吉达尼快车空调车厢里找剩菜过活;还有人则偏爱必胜客的意大利辣香肠比萨。他们每天都能从店里的垃圾桶里找出最少七八片完整的比萨。不过他们都同意,获得一顿免费晚餐的最简便办法是混到婚礼中去。萨利姆曾经是这方面的专家。这种做法的唯一要求是衣装鞋子要整洁得体。你只须混在一群人中,然后排在取自助餐的队伍里。新娘的家人会认为你是新郎请来的人,而新郎的家人又认为你是新娘请来的。你可以喝十到十五杯饮料,享用丰盛的大餐和甜点,甚至可以偷偷带出一些不锈钢餐具。萨利姆几乎凑齐了一整套。但经历了纳瑞曼区的一个小事件后他就放弃了这个习惯。当时他闯入一个婚礼,而新郎和新娘两边的人正大打出手;萨利姆被两边的人都揍得很惨。
吃饱喝足之后,我决定探访一下这个陌生的城镇。我穿过拥挤的小巷,里面到处都是人力车、行人和母牛。我欣赏着那些老式私家豪宅上错综复杂的格子图案,闻着从路边烤肉摊和素食铺里飘来的香味,而路边下水道和制革厂里飘来的阵阵臭气让我直皱鼻子。我读着那些见缝插针地贴在每个空地方的巨幅海报,上面竭力怂恿人们去观看新电影,或者投票给某位老政客。我看见消瘦的老手艺人坐在生意冷清的店里,在大理石上雕刻着精致的图案,性急的店员在带空调的铺面推销手机。我发现阿格拉的富人和德里、孟买的富人没什么区别:他们都住在配有保镖和警报器的大理石加有机玻璃建筑里。阿格拉的贫民窟也与其他地方无异:都是波浪形铁皮搭成的屋顶,都有小孩子半**在泥巴里玩耍,他们的母亲在一旁的污水沟里洗涤厨房用具。
我走在满是尘土的蜿蜒小道上,突然看到一条满是泥浆的黄绿色河水。和缓的水流表明印度的雨季还未来临,浮木屑和塑料废品漂在漩涡上。在别的场合,我会用目光追索弯弯曲曲的河道,俯身细看海水在岸上冲刷出来的高水位标记,伸长脖子去瞄一眼水面上漂浮着的尸体。但不是在此地,也不是在此时。因为我的视线被对岸跃入眼帘的建筑物固定住了。那是一座闪闪发光的白色建筑物,像一个隆起的穹顶从方形基座上升起来,有着尖尖的拱门和深凹的台柱。它的四面都有标枪似的宣礼塔。青色的天幕下,它闪耀于阳光中,像极了象牙色的月亮。它的美令我震撼。
过了很久很久,我转向我看到的第一个路人,一个拿着午餐饭盒的中年男子:“请问,河对岸的那座建筑物是什么?”他看着我,好像我是个疯子。“哎呀,如果你连那个都不知道,来阿格拉干吗?那就是泰姬·玛哈尔陵,白痴。”
泰姬·玛哈尔陵。世界第八大奇观。我曾经听说过,但从来没看到过。我站在那儿,像被眼前的一切所催眠:天空中漂荡的云彩在它的圆顶上投下阴影,给它添上了一层朦胧,光线的变化让平滑的大理石从苍白的奶油色变成赭色再变成雪花石膏的橙黄色。五万卢比的损失,没吃没住的焦虑,被警察追捕的恐惧,在看到这纯净完美的一幕时全部都变得没有意义。我当场决定,今天我必须去看看泰姬·玛哈尔陵。
沿着筑堤走了三十分钟,我来到一扇巨大的红砂岩门前。一块大牌子上写道:泰姬·玛哈尔陵,费用:印度人二十卢比,外国人二十美金,星期一休息,星期五免费。我看了看卡西欧手表上的日期。今天是星期五,月12日。看来今天是我的幸运日。当我通过金属探测器、穿过砂岩铺成的前院的拱形大门时,泰姬陵光彩壮丽地矗立在我眼前。午后的薄雾中,它更是熠熠生辉。我目不暇接,看着修饰过的、带有喷泉和宽阔小径的花园,将翩跹起舞的泰姬陵倒映在其中的水池,然后才注意到爆满的人群:泰姬陵里到处都是游客,年轻的和年老的,富的和穷的,印度人和外国人;到处是闪光灯闪烁、人声鼎沸。而一脸严肃地拿着警棍的警察们正设法维持秩序。经过半个小时的漫无目的的探险,我在穹顶下面遇到了一群富裕的西方游客,带着摄像机和望远镜,正专心地听一位上了年纪的导游解说。我不露痕迹地溜近他们;导游指着大理石的圆顶,粗声说:“我刚才讲过了红砂岩前院的建筑风格,现在来给你们讲一讲泰姬陵的历史。”
“107年的一天,莫卧儿王室的胡拉姆王子漫步在德里的米纳市场,瞥见一位在小摊上卖丝绸和玻璃珠的姑娘。他被她的美貌迷住,立刻爱上了她。可是五年后他们才最终完婚。这位姑娘的原名是阿尔朱曼·巴努,但是胡拉姆王子赐给她一个新的名字,慕塔芝·玛哈尔。当时慕塔芝·玛哈尔十九岁,王子二十岁。慕塔芝是挪迦罕或者茉荷茹妮莎——贾汉吉尔的妻子的侄女,还是阿克巴的波斯裔皇后碧吉丝·博格姆的侄女。慕塔芝和胡拉姆于112年结婚,在接下来的十八年里他们养育了十四个孩子。无论是出征还是其他旅程,慕塔芝都是她丈夫不可分离的伴侣。她是他的同志、顾问;她引导他行仁行义,向弱者贫者施予爱心。130年月17日,她在布尔汉普尔死于难产。那时胡拉姆作为沙贾汗大帝登上莫卧儿帝国的王位才三年。慕塔芝·玛哈尔在临终前得到了大帝的四个承诺:第一,建一座能与她的美貌相媲美的纪念碑;第二,永不再婚;第三,仁慈地对待他们的孩子;第四,每逢她的忌辰来坟前探望她。慕塔芝的死让大帝悲痛欲绝,传言他一夜白了头。大帝对他的妻子情深爱重,下令为她修建世上最美丽的陵墓。工程于131年开工,经过二十二年的时间,在两千多个从波斯、奥图曼帝国、土耳其甚至欧洲等地召集来的工匠及建筑大师的共同努力下,才得以完成。而其结果就是你们眼前的泰姬陵;泰戈尔将它称作‘时间脸颊上的一滴泪珠’。”
一个穿着时髦牛仔裤的女孩举起了手:“请问,谁是泰戈尔?”
“哦,他是位非常著名的印度诗人,曾获诺贝尔文学奖。可以说,他堪比威廉·华兹华斯。”导游回答道。
“威廉什么?”
“没关系。正如我刚才所说,泰姬陵的整个建筑包括了五个主要部分:主通道,花园,清真寺,驿舍和泰姬陵墓。真正的坟墓在泰姬陵内,我们一会儿就能看到。到了那儿,我会让你们看慕塔芝墓上九十九个阿拉真主的名字和放在沙贾汗坟墓里的笔盒,笔盒是男性统治者的一个显赫身份象征。按照莫卧儿的传统,这些供人们参观的空棺只是真棺的替身。真棺其实是放在没有什么装饰的潮湿地下室里。主陵墓设计占地57平方米。中心的内穹高24。5米,直径17。7米,由近1米高的外壳包围着。四周的尖塔有40米高。你们可以看到当时的建筑工艺是多么发达:甚至连三厘米大的装饰上都能镶嵌五十多块宝石。也请注意拱门附近的刻字:不管它离地有多高,那些古兰经诗句的字迹看起来都是同样的大小。
“作为象征着永恒爱情的纪念性建筑,泰姬陵会向那些知道怎样欣赏美的人们展示它微妙的魅力。你会发现泰姬陵的矩形地基本身就是一个象征:它象征着我们欣赏美丽女子的不同角度。主大门就像女子在婚礼时蒙在脸上的面纱,需要在婚礼之夜轻轻地掀起。当那些镶嵌在主陵墓白色大理石上的半宝石捉住月亮的光辉时,泰姬陵就会像一件珠宝一样,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泰姬陵在早上略带桃色,在晚上则是白色,有月光的时候又是金色。这些变化据说是女人的情绪变化。现在大家跟我到主陵墓内去参观。请脱下你们的鞋子,放在这里。”
游客们脱下鞋子进入主陵墓。我没进去,想看看穹顶颜色的变化是否与我见过的妮丽玛·库马里的情绪变化相一致。
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急忙转过身,一位戴眼镜的外国人和他的妻子及两个孩子齐盯着我。他身上花花绿绿地挂满了小玩意儿,从数码摄像机到迷你CD机。“请问,你会说英语吗?”他问我。“会。”我答道。
“请帮我个忙。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关于泰姬陵的事。我们是从日本来的游客。今天才到这个城市来。”
我本想告诉他我也是今天刚到,但是他那张好奇的脸吸引了我。我模仿着导游严肃的口吻,开始告诉他们我刚刚听来的东西:“泰姬陵是胡拉姆陛下为他的妻子挪迦罕,又名慕塔芝·博格姆,于1531年建造的。他看到她在花园里卖手镯,然后爱上了她。但他是在十九年以后才娶的她。然后她与他并肩作战,并在十四年里养育了十八个孩子。”
日本人打断了我:“十四年里生了十八个孩子,你确定吗?”他怯怯地问。
“当然啦,”我斥责他道,“有几个肯定是双胞胎,明白吗?不管怎么说,当第十九个孩子出生时,慕塔芝在月号于苏尔坦布去世。但是在她死前,她向陛下提出了四个要求:一是建造泰姬陵,二是不要打他们的孩子,三是让他的头发变白,还有第四是……我不记得了,但这并不重要。现在,正如你们看到的,泰姬陵包括一个过道,一个花园,一间宾客室和一座坟墓。”
日本人热情地点着头:“对,对,我们已经看到了过道和花园。现在我们看到了坟墓。但是宾客室在哪里?”
我皱起眉头:“难道我没告诉你真正的坟墓是在地下的吗?所以在地上的一定整个都是宾客室。在陵墓的里面你们将看到泰姬和陛下的墓。不要忘记看那支上面有九十九颗宝石的笔,每隔三厘米你会看到有五十个真主的名字刻在上面;墙上所有的诗句意思都一样,不管组成它们的字母有多么不同。这是不是很奇妙?记住,穹顶有10米高,尖塔有17米高。对了,如果你们记得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去看泰姬陵,会看到一个女人在婚礼那晚戴着的不同的面纱。去看看吧,还有,在我忘记之前,我得告诉你们,泰戈尔——我们伟大的诗人,因为写了一首关于泰姬陵的诗而获得了诺贝尔奖,诗的名字叫做‘打在威廉·华兹华斯脸上的一巴掌’。”
"真的?哇!太有意思了。旅游手册上可从没提到过这些。”他转向他的妻子,机关枪扫射似的说了一堆日文,然后翻译给我听:“我跟我老婆说,幸亏我们没花钱去请什么专业导游。你为我们解说得很好。”他向我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们非常感谢你,谢谢。”他对我鞠了一个躬,然后在我手里塞了点儿东西。我回鞠一躬。等他离开后我打开手掌一看:是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崭新的五十卢比票子。仅仅为了我五分钟的工作!
我现在弄清了两件事:一是我要留在这座有泰姬陵的城市,二是我不介意成为一个导游。
当我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座正被笼罩在一片绯红里的大理石纪念品时,暮色降临了。我得找个睡觉的地方。我去问一个小男孩。他和我差不多年纪,穿着白色的T恤、灰白的牛仔裤和蓝色的夏威夷拖鞋。他一直站在那儿,看街上的人斗嘴。我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打扰一下。”我说。他转过身来看着我。那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眼神。从那双富有感情的棕色眼睛里,我感受到了友谊、好奇、温暖和欢迎。“打扰一下,”我重复了一遍,“我刚到这座城市。你能告诉我哪里有住的地方吗?”
男孩点点头,说,“UzoFiksXCkkaLgxyz。”
“什么?”我说。
“YkhzSqpdHz,FiksXCkkaLgxyz。”他重复着,拍着他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