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翁是觉得,桓大司马此次出兵会败?”李徽问道。
顾谦轻轻摇头道:“跟胜败无关。败了,桓氏声望实力俱损,其余侨姓大族必群起攻之,桓氏很可能会为挽回局面而不顾一切。到那时我顾氏必受波及。胜了,也糟糕。一旦取胜,桓氏权势声望更大,怕是想法更多。我只怕他便要步王敦后尘了。而我顾氏和江南大族届时何去何从?这便是老夫担心的。可惜我的话,少家主当耳旁风,家主也默许他的所为。老夫却无可奈何。”
李徽心中暗自敬佩。自己是知道一些未来之事的,顾谦的判断基本正确。桓温此次北伐大败,兵败之后确实做出了惊天的举动,为挽回损失的声望和威严而不顾一切。顾谦是根据他的判断得出的结论,可见他的高明之处。
“既然如此,之前大旱的时候东翁何必要接受在下的建议,为庄田引水呢?若庄田颗粒无收,岂非正好可以有理由不必履行承诺?毕竟天灾使然,也不是人为之故。”李徽说道。
“傻话,说你聪慧,你却糊涂。少家主既已许诺,岂能食言?若桓大司马兵败,岂非将罪责全部归于我江南士族身上,拿军粮军资说事?那岂非是当了替罪羊?若胜了,班师回朝之后更是不能和我们干休。一旦承诺之后,便再无退路了,你可明白?”顾谦皱眉道。
李徽伸手一拍自己的脑袋,暗骂自己愚蠢,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居然没想到,实在是愚蠢之极。
“然则,东翁之前所言,大公子他们针对的不是在下,而是冲着东翁来的。是否便是同东翁和家主少家主意见不合有关呢?”
绕来绕去,李徽终于将话题绕了回来,绕回了之前的正题。
“那只是原因之一。”顾谦叹息一声,沉吟片刻继续道:“我吴郡顾氏,家主轮替,皆为有德望者居之。永嘉年,老夫这一脉的先祖顾荣为元帝座下重臣,南渡立国之议,先祖居功至伟,朝廷内外声望高隆,理所当然为顾家家主。后叔祖顾和德望隆于朝野,任中书令之职,家主之位自然是叔祖担当。我顾氏一族一直如此,此乃保证家族地位的做法。”
李徽听得明白,原来顾氏家主之位并非一脉传承,而是谁的声望高成就高官职高名气大,便可成为家主。这倒是一个聪明的做法。有点像是禅让制。
这么做的好处是,可以保证每一任的家主都是家族中最厉害的人物,对于保证整个家族的地位名望是有很大的益处的。
“我顾氏原本无北宅南宅之分,之所以分北宅南宅,那是因为在家主人选上的妥协。当初先家主顾和大人仙去,家主之位原本当由堂叔顾毗担任。堂叔论声望官职地位,都是合适的。但后来因为种种缘故,堂叔没能成为家主,现在的家主继承家主之位。这其实已经坏了我顾氏规矩了。老夫当年曾提出质疑,但是未果。我堂兄悦之因此离开吴郡,去往晋陵无锡县居住,数十年未曾回吴郡一趟。”顾谦沉声道。
李徽不敢插话,自己之前的担心成为了现实。果然牵扯到了顾氏家族内部的纷争。顾谦虽然说的隐晦,但这显然是关乎顾氏的家主之争的事情,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因老夫和悦之堂兄所占庄园产业份额较大,一旦分割,对我顾氏削弱甚大。为了顾氏门户着想,老夫代表悦之堂兄和家主商议,我们做出妥协,分南北两宅。老夫居南宅管理庄田产业。至于家主之位,便再不提及。然而,表面上一团和气,却已难掩芥蒂。老夫当年的质疑,以及对我顾氏如今行事策略的分歧导致诸多不快。只是碍于老夫和已故悦之堂兄的所占产业巨大,故而相安无事。”顾谦叹息着继续说道。
李徽心中恍然。顾谦和顾悦之掌握了大量的田产,家主顾淳自然是不会撕破脸的。因为一旦分割产业,便会大大削弱顾氏的地位。所以双方妥协,顾淳便分了权力给顾谦,形成内部的妥协,保持顾氏产业的完整和家族整体的强大。
但是,这种情形只是权宜之计,双方肯定心里都存有芥蒂的。只是为了家族整体利益,相互隐忍罢了。
谁能想到,吴郡顾氏大族在一团和气威严的外表之下,居然隐藏着这样的隐秘。就像精美的陶瓷外表华美,但其实内部有一道大大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