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的目光如同最深彻的寒潭一般,倔强而执著地凝视着他。
天奉帝知道,戚玉霜与自己的儿子从小长大,情同姐弟,镇北关一战,又对周显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情同再造。这等恩情,该如何还报?
他的身体状况,纵然太医院说得再委婉曲折,天奉帝心中也早已清楚——他恐怕,没有几年的寿数了。
他的大儿子周昂鲁莽粗笨,不是帝王之才。小儿子周显自小聪慧,身为储君,所作所为,无一处不符合未来帝王的标准。
但周显这个孩子的缺点,正在于重情。
如今他尚在时,戚玉霜已然承袭戚家数代以来的民意与威名,两度救社稷于危难之中,权掌三军,声望绝高,无人敢撄其锋芒。即使在眼下这样大逆不道的指控下,众军摄于戚玉霜的威势,甚至无人敢上前一步。
这样功高盖主的名将,即使是他,都无法完全压制。那么,他怎么能在自己殡天之后,将这样巨大的威胁,留给他柔弱重情的儿子?
戚玉霜对周显有救命之恩,若是等到他离世之后,他的儿子头上压着这样一位功高望重,有恩于己的重臣,该如何自处?
这一次,天奉帝没有依靠周显的搀扶。
不堪重负的心跳声从他老旧不堪的胸膛中传来,让天奉帝的动作显得是那么的吃力。他沉重地呼吸着,腿靠在桌案边,右手紧紧地支撑着龙椅的扶手,以一种有些勉强的姿态独自站立着,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场中的一切。
在他少年懵懂之时,是被大孟的名将重臣们扶上了至高无上的皇位。于是,在位的几十年中,他一边倚靠着名将重臣们的辅佐,一边满怀忧疑地与这股扶持自己的力量进行着无力的压制与斗争。
天奉帝优柔寡断了半辈子,在这一刻,终于在心中果断了一回。
他这一生,受够了这种不得自由的牵制。他绝不能再让他的儿子重蹈覆辙。
他要给自己的儿子留下一个没有任何掣肘的皇位。
当晚,宫宴中发生的一切与后续的消息如同风一般传遍了京城。
犬戎使团全员下狱,重审献舞巫女,威远大将军戚玉霜扣押宫中,听候审理。
羽林军无人敢第一个上前擒拿戚玉霜,戚玉霜却“苍啷”一声将龙泉剑归入剑鞘之中,连剑带鞘,掷于地上,道:“我自己走。”
她的目光透过重重的人群,看向了紧紧握着拳头,强忍着想要冲上来的杨陵。
戚玉霜轻轻地眨了眨眼睛。
杨陵蓦地愣住。
戚玉霜的眼瞳,微微向大皇子的方向转了一下。
杨陵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就在即将离开紫宸殿前的最后一刻,戚玉霜回头看向周显,嘴唇微微地动了几下。
周显在一瞬间,看懂了她的唇型:
“不必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