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归望着仍然胆气万仞,气度从容的王谧,默默叹了口气后,命左右退下:“也罢。我欲做田横士,兄又何尝不咏易水歌。义士千古算无数,无论我作何举,也不必再多搭上兄一条性命。”
此时陆归身边的钟长悦道:“先前我家主上逢一绝难棋局,少保胆气,作此义举为我家主破疑解难,某自愧不如,实在佩服。”
王谧闻言潇洒一笑:“浅谋小道而已,若将军有兴致,何不手谈一局,以消长夜?”
陆归抬手相请,道:“此人乃我帐下军师钟长悦,表字文豫,烹茶极好。你我且效古意,月下品茗,一梦烂柯。”
三人一同入室,钟长悦烹茶观战。陆归本极好棋道,手段不凡。王谧居然亦是不弱,陆归不得不多用了几分力,将局面维持到互有胜负。不过两局,王谧已有倦意,便先行回房休息。陆归垂眸望着眼前看似零落,实则精心布置的盘面,叹气道:“王子静实则一憨人。”
时局至此,陆归自己一方,已无甚义理之亏,几乎已经完全无伤地从凉王势力中切割出来。即便是从一开始,陆归便有偏向魏帝之意,暗述陈词。可是若此事处理不当,长安各方势力攒动,但凡有时谤风评不利,自己乃至陆氏一族的生存,恐将再难为继。
如今王谧斩凉王来使,无论是传入长安还是传入金城,都会引起舆论上巨大的震动。而以王谧为首的陈留王氏沾染此事,必将阖全族之力在中枢运作,以期把舆论引导向对王、陆两家有利的地方。而日后凉州人士无论有什么样的想法,只会将旧主之死衍罪于王谧,对于自己吸纳政治遗惠,不会有太大影响。
无论王氏是否愿意,都不得不承受两个阵营同时施加的压力。今后王谧在安定的内史生涯也会较为艰难。作为王氏在关陇地区上唯一的军事强援,陆氏便有更多的牌可以选择去打。但陆昭所设计策的影响远不止于此。陈留王氏深陷旋涡,擅杀凉王来使,汉中王氏之前的暧昧必将见疑凉王,如今也到了不得不做出最终决策的时候。而这个决策,在今日的战况下,已是昭然若揭,不必犹豫。
对于陈留王氏,陆归觉得这些做法无甚不妥。门阀政治至始至终便如浪潮摧递,顷刻之间便是人间荣谢,无恒久的争锋,亦无恒久的联合,唯有利益才是永恒。
但对于王谧,陆归却觉得有些愧对。杀成遂,对于王谧来说可称兵行险道。倒并非因为凉王会对其如何,魏帝那边见此事,很难保证不会怀疑王氏意图勾连方镇,只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为了向魏帝表态,王谧将会被其家族雪藏,除安定内史之位,政治地位上再难有所突破。若魏帝有幸再得一甲子之寿,那么顶级世家嫡子终成白头太守,足可以让王谧一生沦为世族笑柄。
平心而论,王谧终究是以诚意待他,陆归心中感念,也决定日后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拖王谧出困。
春风渐暖,午后玉晖携树影流照在石阶上,与游丝新绿一道,渐渐攀上菱花半开的窗页。陆昭于花影下独坐,凤目微垂,意态慵懒地望着捧着各色礼物匆匆入内的葛忠等人。
葛忠将盘内的东西一一呈予陆昭过目:“这是蜀国今年造的锦。这蜀锦原有四样,一曰上贡锦,一曰官告锦,一曰臣僚袄子锦,另一曰广西锦。今年王妃的侄子,也就是前中书令入蜀游历,带来了上贡锦十疋,官告锦二十疋。这两样花色一是翠池狮子,二是天下乐,是王妃专程挑给娘子的,最称娘子颜色。”
汉中王氏任前中书令者,乃是王叡王子卿,这几日与王韶蕴闲谈,陆昭亦听闻其事,十四岁入中枢,十八岁为中书令。青云独步的称号不是不肯与他,只是以顶级高门之资,这样的速度不可为众臣高山
仰止的范例,而是众生望而敬之的殊命。
忽略掉两个颇具隐喻的花色名,陆昭继续安静地听葛忠讲解剩余事物。然而后面不过是一卷画轴,几本书帖,外加花钿珠钗数样无算,葛忠将首饰点名了一遍,但对于其他两样以其才学,实在难以说出什么门道,便只言这些皆是陇西彭氏所敬,而后退下了。
陆昭命侍女将东西搬入房间,将几匹蜀锦封存入库后,便独自一人整理余下的东西。丹青画卷上,不过是一鹤一梅,工笔设色,庄雅风流。一色钗环等物,皆是她素日爱戴的珍珠式样。最后她翻开那一本书帖。
书帖所临乃是范本《阁帖》,其中收录内容,王羲之、王献之父子所占半壁江山,其余亦不乏帝王将相的名作。陆昭一卷一卷翻看,临书者笔法深妙,临摹字体形神皆备,皆拟旧作。然而翻至半处,却瞥见一处突兀的魏碑字体,所写不过前人曾著的温和片语。
陆女郎问谇如此。可筹量之。
陆昭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尚新的墨色,博山炉内的玉露之香,似要将她指间翡翠凝于那一撇一捺的雍贵之上。而窗外碧云无影,将一双素手与大片留白浸如透明琉璃一般。
她以鱼传尺素,他亦溯源穷流,找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