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张消瘦的鹅蛋脸,两道直眉毛,一双灰色的大眼睛,脸色渐渐涨红了。她的头发梳成许多高起的细波纹,从前额拢向后面,跟小乔里恩的头发一样,已经开始花白;这一来衬得两颊上突然变得鲜明的红晕更加可怜相,使人看了很难受。
她脸上的表情充满隐愤、焦急和惧怕;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脸上有这样的表情过,要么就是她一直都隐藏着不让他看见。在微蹙的眉毛下面,一双眼睛苦苦望着;而且始终不发一言。
只有乔儿不停地呱啦着;这个大胡子的朋友——满手的青筋,坐在那里就象自己父亲那样交叉着腿(这个习惯他自己也打算学)——他并不认识,可是却急于要他知道自己有许多东西;不过他年纪虽则八岁,究竟是个福尔赛,所以并没有提起他当时最心爱的一件东西——那是店家橱窗里的一套铅兵,他父亲答应给他买的。在他看来这当然太珍贵了,现在说出来恐怕要触犯天意。
祖孙三代悠然自得地聚在梨树下面;梨树老早不结实了;阳光从树叶间泻下来,在这一小撮人身上跳跃着。
老乔里恩满是皱纹的脸红成一块一块,据说老年人的脸被太阳一晒就红成这个模样。他把乔儿一只手抓在自己手里;乔儿就爬上他的膝盖;好儿看见这光景,也着了魔,就爬在他们两人身上,只有小狗伯沙撒抓痒的声音在有节奏地响着。
忽然小乔里恩太太站起来,匆匆进屋内去了。一分钟后,她丈夫托说有事情,也跟着进去,剩下老乔里恩一个人和孙男孙女在一起。
这时候老天——那个玩世不恭的怪老儿——根据自己的循环律,开始在他的心灵深处做起翻案文章了——这是老天的许多奇案之一。过去他要琼而放弃自己的儿子是由于他对孩子的慈爱,由于他对生命的萌芽有一种热爱,现在也是同样的这种感情使他放弃琼而要这些更小的孩子了。幼年,那些浑圆的小腿,多么没有忌惮,然而多么需要保护;那些小圆脸,多么说不出地庄严或者明媚;那些唧唧呱呱的小嘴巴,和尖声尖气的咯咯笑声;那些再三再四扯他的小手,和小身体抵着他大腿的感觉,一切幼年而又幼年,十足幼年的东西——幼年的火焰本来一直在他的心里烧着,所以现在他就向幼年迎上去;他的眼睛变得柔和了,他的声音,和瘦瘠得满是青筋的手变得温柔了,他的心也变得温柔了。这使他在这些小东西眼中立刻成为快乐的泉源;在这儿,他们是有恃无恐的;在这儿,他们可以拉呱、嬉笑、玩耍;终于象阳光一样,从老乔里恩的柳条椅子上,三颗心儿怒放出来了。
可是小乔里恩跟着妻子走进她卧室的情形就完全两样。
他看见她坐在梳妆台镜子前面一张椅子上,手蒙着脸。
她的两肩随着呜咽抽搐着。他对她这种自寻痛苦的脾气,始终迷惑不解。他曾经经历过上百次这样的神经;他怎样受得了这些,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因为他永远信不了这些是神经,而且认为夫妇之间还没有到决裂的地步。
晚上,她准会用两只胳臂抱着他的脖子,说:“唉!乔,我多么使你痛苦啊!”她过去已经这样说过上百次了。
他乘她不见,伸手把剃须刀的盒子藏在口袋里。
“我不能耽在这儿,”他心里想“我得下去!”他一句话没有说就离开卧室,回到草地上来。
老乔里恩把好儿抱在腿上;她已经把老乔里恩的表拿到手里;乔儿满脸通红,正在表演他能够竖蜻蜒。小狗伯沙撒竭力挨近吃茶的桌子,眼睛盯着蛋糕。
小乔里恩突然起了恶意,要打断他们的欢乐。
他父亲有什么理由跑来,弄得他妻子这样难堪!事情隔了这么多年,想不到又来这一着!他应当早就了解到;他应当预先打他们一下招呼;可是哪一个福尔赛家人会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使别人难堪呢?他这种想法实在冤枉老乔里恩了。
他厉声对两个孩子说,叫他们进屋子去吃茶点。两个孩子吓了一大跳,他们从没有看见父亲这样严声厉色过,所以手搀着手走了,好儿还回头望望。
小乔里恩倒茶。
“我妻子今天不舒服,”他说,可是他满知道自己父亲早明白她突然跑开的原因;看见老头子坐在那里泰然自若,他简直恨他。
“你这个小房子很不错,”老乔里恩带着世故的派头说;“我想你长期租下了吧?”
小乔里恩点点头。
“我不喜欢这里的环境,”老乔里恩说;“都是些破落户。”
“对了,”小乔里恩回答:“我们就是破落户。”
两个人沉默下来,只听到小狗伯沙撒抓痒的声音。
老乔里恩说得很简单:“小乔,我想我不应当上这儿来的;不过我近来太寂寞了!”
小乔里恩听到这两句话站起来,把手搁在自己父亲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