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钟点不到,琼已经从郎地司方场的拜因斯太太嘴里把事实真相套了出来,索米斯为了房子装修的事情已经向波辛尼提出控诉了。
古怪的是,琼听到消息不但不着急,反而心情为之一慰;好象从这场争端中望见自己的新希望似的。她探悉这件案子大约在一个月内就要开庭,波辛尼好象不大有什么指望胜诉,简直没有。
“我就想不出他会有什么办法,”拜因斯太太说;“这事对他非常之糟,你知道——他没有钱——过得很窘。而且我们也帮不了他,我敢说。听说那些放款的人非要有抵押品才借钱给他,他抵押品又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拜因斯太太的身体近来又更加发福了;她的秋季团体活动正忙得热闹,书桌上慈善会的节目单散得到处都是。她会意地望着琼,睁着两只鹦鹉灰的圆眼睛。
多年后,拜因斯夫人(拜因斯后来因为造了那所公共艺术博物院封为从男爵;这座博物院给了那些官吏很多饭碗,可是给那些劳动阶级很少的快乐,而这所博物院本来是为了他们办的。)还时常想起这个女孩子一张年轻而专注的脸一时涨得飞红——她一定是看出眼前的事情大有希望——连笑的样子也忽然变得可爱了。
这种改变,就象一朵花突然开放,或者经过漫长的冬季第一次照出阳光似的,既生动而且动人;这幕情景,以及这下面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时常在拜因斯夫人想着最要紧事情的时候,莫明其妙地而且不在时候上,闯进拜因斯夫人脑子里来。
小乔里恩在植物园里撞见的那次幽会也就是在同一天下午;在同一天,老乔里恩上鸡鸭街的福尔赛-勃斯达-福尔赛律师事务所走了一趟。索米斯不在,上苏摩赛特大楼去了;勃斯达正关在那间旁人进不去的屋子里,埋头在许多文件中间;把他放在这样一间屋子里是一个很贤明的措施,这样子他就可以指望他竭力多做些工作;可是詹姆士却坐在事务所的外间,一面啃指头,一面忧伤地翻阅着福尔赛控告波辛尼的申诉书。苏摩赛特大楼是许多政府机关,包括税局的所在地。
这位精神正常的律师对于这里的“微妙”论点仅仅感到一种额外的恐惧,觉得至多引起一些虚惊,使人看了好玩罢了;他的道地的实际头脑告诉自己,如果他本人是法官的话,他就不大会理会这一点。可是他却害怕这个波辛尼会宣告破产,那样的话,索米斯就仍旧得拿出钱来,另外还要付讼费。而在这种有形的恐惧后面,始终还存在着那种无形的烦恼,潜匿在那里,错综复杂,若隐若现,非常之丑,就象一个噩梦一样,而这件讼案只不过是这个噩梦的一个表面看得见的征象而已。
老乔里恩进来时,他抬起头,说:“好吗,乔里恩?好久不看见你了。他们告诉我,你上瑞士跑了一趟。这个小波辛尼,自己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他把文件拿出来,惶惑而忧郁的样子望着自己的老哥。
老乔里恩不声不响看着文件;他看着时,詹姆士眼睛望着地板,一面啃着指头。
老乔里恩看到后来把文件一掼,文件拍的一声落在一大堆“有关朋康姆,已故”的供状中间;这堆供状就是那件“佛莱尔控诉福尔赛”讼案的许多附件之一,就象一株有出息的母树分出许多枝丫来一样。
“我不懂得索米斯是什么意思,”他说“为了几百镑钱闹成这个样子。我还以为他是个有产业的人呢。”
詹姆士长长的上嘴唇气得直抽;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在这种地方受到人攻击。
“并不是为的钱——”他说,可是眼睛正和老哥的直率、尖锐而严正的眼光碰上,就不再开口了。
一阵子沉默。
后来还是老乔里恩开了口,一面捻着胡子“我来拿我的遗嘱的。”
詹姆士的好奇心立刻引起来,在他的一生中,恐怕没有比一张遗嘱更使他兴奋的了;遗嘱是对于财产的最高处置;一个人手里有多少财产,这是最后的一张清单;他究竟有多少身价,除了这个再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他按一下电铃。
“把乔里恩先生的遗嘱拿来,”他向一个神情急切、深暗头发的小职员说。
“你预备修改一下吗?”同时在他的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哎,我有没有他一样多呢?”
老乔里恩把遗嘱放在贴胸口袋里,詹姆士懊丧地扭动着两只长腿。“他们告诉我,你近来置了几处很好的产业呢,”他说。
“你这个消息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老乔里恩毫不客气地回答他。“这个案子几时开庭?下个月?我真弄不懂你们是什么意思。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当然由你们去管;不过如果要听我说的话,我看还是在外面了结的好。再见!”他冷冷地握一下手,就走了。
詹姆士一双瞠得笔直的青灰眼睛环绕着什么隐秘的焦灼的影子转,又开始啃起指头来了。
老乔里恩把遗嘱带到新煤业公司,在那间没有人的董事室里坐下来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拖尾巴”汉明斯看见董事长坐在那里,就把新矿长的第一个报告送进来;老乔里恩严声厉色地把他顶了回去,弄得这位秘书脸上很下不去,但仍旧庄严地退了出去;随即把那个管股票过户的小职员叫来臭骂了一顿,骂得那小职员不知怎么办是好。
象他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到这里办事处来自封为王,可不是——他妈的——他(拖尾巴)看得惯的。他(拖尾巴)当这儿办事处头儿已经有不少年了,象他这种小伙子恐怕连数都数不过来,如果他认为自己把事情全部做完了,就可以坐在那里什么事情不做的话,那么他就不姓汉明斯(拖尾巴),诸如此类的话。
在那扇绿呢门的另一面,老乔里恩坐在那张桃花心木和皮面的长桌子面前,一副粗边的玳瑁眼镜——眼镜脚已经松了——架在鼻梁上,手里的金铅笔沿着遗嘱上每一句话移动着。
遗嘱的内容很简单;有些遗嘱上面常有些小笔的慈善捐款和遗赠,不但看了叫人讨厌,而且使一个人的财产化整为零,连晨报上登载的那一小段关于十万镑富翁逝世的消息都显得不够神气了;在这张遗嘱上,这些东西全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