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招呼侍役过来,叫他到外面穿堂里看看四点三十分一次赛马是哪匹马赢的。他累得不能动了,他说,这也是实情;整个下午跟他妻子坐着马车到处去“参观”后来他坚决不干了。生活不能听人家支配。
这时候,他正向那面拱窗望出去——他最喜欢这个座位,因为过路的人从这里全可以望见——不幸,也许可以说是幸而——被他瞧见索米斯从靠绿公园的那一边东张西望地穿过来,显然打算上俱乐部来,因为他也是伊昔姆俱乐部的会员。
达尔第跳了起来;他一把抓起酒杯,嘴里叽咕了一句关于四点三十分赛马的话,就匆匆溜进打牌室去了;这间屋子索米斯是从不进来的,在这间打牌室里,孤独地一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面,他支配自己的生活到七点半钟;算来索米斯这时候准已经走了。
要不得!只要他觉得心痒难熬,想到拱窗那边去找人拉呱的时候,他就这样再三告诉自己;他的经济是这样窘“老头子”(詹姆士)自从那次煤油股票出事之后——其实不能怪他——又是那样不好说话,这时候随随便便跟维妮佛梨德吵起来,是绝对要不得的。
要是索米斯看见他在俱乐部里,他没有去看牙医生的事就准会传到她耳朵里。没有一个人家事情会传得这样快的。他不自在地坐在那些绿呢牌桌之间,一副榄黄脸上眉头皱着,跷着穿格子呢裤子的腿,漆皮鞋在昏暗中闪耀着,坐在那里啃指头,盘算要是那匹色鬼赢不了兰卡州银杯赛的话,这笔钱又向哪儿去找。
他的心思抑郁地想到那些福尔赛家的人。这班人真是少见!一点油水都榨不到他们的——即使榨到,也是极端困难的事;这么多的人里面没有一个说得上义气,要末除非是乔治。比如,那个索米斯家伙,你如果想跟他借个十镑钱,就可以使他晕倒,或者,如果不晕倒的话,就会带着他那天杀的傲慢的微笑望着你,就象你罪该万死似的,全由于你没有钱。
还有他那个老婆(达尔第不由得嘴里生水了),他总想跟她亲近亲近,就如同人有个漂亮的舅嫂自然而然想亲近一下一样,可是倒霉的是这个——(他心里用了一个粗鄙字眼)——连理也不理他——她望着他那副样子就好象他是牛屎似的——然而她在这上面很有一手,他敢打赌。女人他是懂得的;这样柔媚的眼睛和身腰不是白白生的,这一点索米斯那个家伙不久就会懂得——他风闻的那个“海盗”老兄的事情不是没有影子的。
达尔第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室内打一个转,最后走到大理石炉板上头那面镜子跟前;他在镜子前面站上好半天,望着自己的影子沉吟。那副尊容——这是某些人特有的——就象在亚麻油里浸过似的,上了蜡的黑胡子,短短两撮出色的腮须;一只微微弯曲而肥大的鼻子旁边象要起一个瘰疬,这使他看了很着急。
就在这时候,老乔里恩在悌摩西宽大的客厅里找到那张剩余的椅子坐下。他的到来显然打断了大家的谈话,场面弄得很僵。裘丽姑太的好心肠是出了名的,赶快设法使大家松下来。
“是啊,乔里恩,”她说“我们刚才还谈到你有好久不来了;不过我们也不必奇怪。当然,你是忙,是不是?詹姆士刚才还说一年中这个时候多么忙——”
“他说的吗?”老乔里恩说,狠狠望詹姆士一眼。“只要各人管各人的事情,就决不会这样忙。”
詹姆士本来坐在一张矮椅子上,膝盖竖得多高在那里呆想,这时候不自在地挪动一下自己的脚,不小心踩到那只猫;原来那猫从老乔里恩那里逃到他身边来躲难的,这叫做不智。
詹姆士觉得踏上一只柔软的毛茸茸的身体,骇然把脚抽回来,带着着恼的声音说“你看,这儿有只猫呢。”
“好几只呢,”老乔里恩说,挨次地把那些人看看;“我刚才就踩到一只。”
接着是一片沉默。
后来史木尔太太扭动着手指头,带着可怜相的安详向四面张一下,问道:“亲爱的琼好吗?”
老乔里恩严厉的眼睛了一,夹有好笑的神情。这个老太婆真是妙极了,裘丽!谁也比不上她说话那样不识相!
“不好,”他说;“伦敦对她不相宜——人太多,闲话也太多!”
他把这些字着重地说出来,又盯着詹姆士的脸望。
没有一个人说话。
大家全感觉处境太危险,切不可以乱说乱动。在这间陈设考究的客英语里的猫和中文的狐狸有同样的涵义。
厅里,全都有看希腊悲剧时那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屋内挤满了白发苍苍、穿大礼服的老头子和衣着时髦的女子;他们全属于同一血统,在他们中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相似的地方。
并不是说他们就意识到这一点——那些司命运的恶神的光临,人们只是隐隐觉得而已。
后来斯悦辛站起来。坐在这里这样受罪,他决不来——他可不吃哪个的言语!所以他做出特别神气在屋子里兜了一转,跟每一个人握了手。“你告诉悌摩西说是我说的,”他说“他保养得太过分了!”接着转身向佛兰茜——他看中佛兰茜“机伶”——又接上一句:“你哪一天上我家里来,我带你坐马车出城去玩。”可是话一出口,他就想起带伊琳出城去玩的那一次,后来引出那么多的闲话来,所以有这么半晌站着一动不动,瞪着两只眼睛望着,仿佛等着看他这句话会招致什么后果似的;后来忽然想起反正他一点不在乎,就转身向老乔里恩说:“再见,乔里恩!你不应当不穿大衣在外面跑;你会吹出风湿痛来的!”说完,他用漆皮靴的尖子轻轻踢一下那只猫,扬着自己的一身肉走了。
他走了之后,大家悄悄地相互望望,看刚才那句“出城”的话给大家什么感想——这句话已经出了名,而且意义极端重大,因为在族中议论纷纷的那项隐约而怪诞的流言里面,这是唯一的一条所谓正式公报。
尤菲米雅按捺不住了,发出一声短笑,说道:“幸亏斯悦辛三伯没有约我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