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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老乔里恩上歌剧院(第2页)

这生意他也真肯干!在那些年代里,人人都真肯干!这个字,眼前的这些毛头小伙子连懂也不懂得。他什么事都要详详细细研究过,什么过程他都明了,有时候为了一件事情可以熬个通宵。而且他一定要亲手来甄拔那些代办商,在这上面他一向引以自豪。他时常自命能够识人,他成功的秘密就在这里,而且在这行生意上,他唯一真正喜欢的也就是能发挥他这种甄拔人才的领袖才能。便是到现在——这家茶行已经改组为有限股份公司而且营业一天不如一天(他已经老早把股票卖掉了)——他想起那时期来还深深感到屈辱。他很可以混得好得多!他当律师准会青云直上!他当初甚至于想到竞选国会议员。尼古拉-特里夫莱不是屡次跟他谈起吗:“老乔,你如果不是自己过分小心,什么事都做得了!”

老尼古拉真叫人想!这样一个好人,可是个浪荡子。这个声名狼藉的特里夫莱!他自己从来就不小心。所以他现在死了。老乔里恩用一只稳定的手数数雪茄,脑子里触起一个念头,是不是他自己过分地小心了呢。

他把雪茄匣子放在上衣贴胸的口袋里,把衣服扣上,就沿着那串长楼梯上自己的卧室去,伛着身子一步一步向上爬,还扶着楼梯栏杆撑着自己。这房子太大了。等琼结了婚——如果她,如他设想的,有一天会结婚的话——他就把房子赁出去,自己去租几间公寓。养这样半打的佣人成天好吃懒做的,算什么?

管家听见他按铃走进来——这个管家是个大个子,留了一撮下须,走路轻手轻脚的,而且有种保持缄默的特别本领。老乔里恩叫他把自己的晚礼服取出来;他要上俱乐部去吃晚饭。

“马车送琼小姐上车站回来有多久了?两点钟就回来了吗?那么让马夫六点半来好了。”

七点正,老乔里恩就上了俱乐部;这个俱乐部是中上层人士那些政治结社之一,今天说来是早已过时了。但尽管有许多人谈论它,也许就因为有人谈论它,所以看上去有一种令人沮丧的生气。人人都说散漫俱指伦敦中心的商业区,下同。

乐部快要撑不下去了,说得人都厌烦。老乔里恩嘴里也这样说,可是毫不动心,那种神气真叫一个好体质的会员看了动火。

“你为什么还不退出呢?”斯悦辛时常带着一肚子闷气问他。“你为什么不加入多嘴俱乐部呢?我们的海德席克酒只卖二十先令一瓶,伦敦哪个地方吃得到;”他声音小下来,又接上一句:“现在剩下只有五千打了。我每晚都喝它,一次也不放过。”

“我考虑考虑,”老乔里恩总是这样回答他;可是到了真正考虑时,总为着五十基尼的入会费在迟疑不决,而且批准入会要等上四五年之久。因此他总是考虑得没有个完。

按说,他作为一个自由党员年纪已经太大了,而且他早已不相信自己俱乐部的那些政治主张了,人家还知道他曾经骂过那些政治主张都是“垃圾”;他和俱乐部的政治主张这样相反,然而照旧做一个会员,使他反而很开心。这个地方他一直就瞧不起;多年前,他们拒绝他加入什锦俱乐部,说他是个生意人,他一气就加入了这儿。真气人,他有什么地方不及那班人的!因此他对这个接受他加入做会员的散漫俱乐部天生就瞧不起。这里的会员都是些平平常常的人,多数是住在商业区的——证券经纪人,律师,拍卖商,什么都有,跟许多心性强硬可是见解不高的人一样,老乔里恩也是对于自己所属的阶级不大看得起。在社交方面或是非社交方面,他都忠实地奉行着他们的生活习惯,可是暗地里却觉得他们是“庸碌的一群”

后来上了年纪,世情也看透了些,他请求加入什锦俱乐部时受到的挫折在自己回忆中已经淡了许多;现在什锦俱乐部在他心目中简直被尊为俱乐部中的翘楚。这多年来,他早就该做了会员了,可是由于他的介绍人杰克-海楚办事马虎,连俱乐部的人都弄不清楚为什么原因没有通过他加入。他们不是立刻就接受他的儿子小乔加入了吗?敢说这个孩子现在还是会员呢;八年前他收到小乔的一封信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他已经有几个月不上散漫俱乐部来了;房屋粉刷得花花绿绿,就象过了时的房屋和船只急于脱手时涂得那样。

“这个吸烟间的颜色真蠢,”他心里想。“饭厅不错。”

饭厅是暗巧克力色的底子,加上一点淡绿,总算投合他的心意。

他叫了晚饭;二十五年前他在暑假期中,带儿子小乔上德鲁黎巷剧院看戏时,常上这儿来用饭;现在他也在当年坐的同一角落坐下——也许就是同一只台子;这个俱乐部的政治主张虽则激烈,可是各方面都没有什么进步。

小乔真爱看戏,老乔里恩记得他总是和自己对面坐着,表面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可是看得出心花怒放。

老乔里恩今天叫的晚饭也是自己儿子一向喜欢叫的——汤、炸小鱼、烩肉片和果排。唉!他现在要是能坐在对面多好啊!

父子两个已经有十四年没有见面了。在这十四年中,老乔里恩不时想到在处理儿子的事情上是否自己也有点不对。小乔先是爱上那个迷人精丹娜伊-桑渥西,就是安东尼-桑渥西的女儿,现在叫丹娜伊-毕罗了;一场失意使小乔愤然投入琼的母亲的怀抱。也许他当初应当阻止他们不要那样急急忙忙结婚,两个年纪都太轻;可是这次失恋使他看出小乔这人感情太容易冲动,正巴不得他能够结婚。不到四年功夫,事情闹开了!要他赞成儿子的荒唐行为当然不可能;他这人平时立身处世主要是靠两方面——理智和教养;现在无论从理智方面或者从教养方面讲,这件事他都决计不能赞同,但是他的内心感到非常痛苦。事情本身是那样残酷无情,毫不顾惜人的情感。那时的琼是个红头发的小家伙,已经会在他满身爬,缠他,缠着他的心;他的心天生就是给这种照顾自己不了的小家伙玩耍的,投靠的。就同他一向看事情那样的清楚,他看出在琼和儿子之间,他必得放弃一个;这是实逼处此,没有任何调和的余地。

叫人伤心的也就在此。终于那个照顾不了自己的小家伙战胜了。他不能又要孙女,又要儿子,结果只好跟儿子分开。

这一分开,一直到今天都没有见面。

他曾经提出每年给小乔里恩一点津贴,可是小乔里恩拒绝了;这比任何事情更加伤他的心,因为这一来他连那一点点蕴藏的慈爱都没有发泄的余地;没有比财产的转手,不论是赠与或者拒绝赠与,更能实实足足证明父子间的感情决裂了。

这顿晚饭吃得一点滋味没有。那瓶香槟酒又涩又苦,哪里及得上当年的维乌克里果酒。

他一面喝咖啡,一面沉吟,顿然想起看歌剧去,就在泰晤士报上——他对别家报纸全不大信得过——找到今晚的戏目;是菲达里奥。

谢天谢地,幸而不是那个华格纳家伙的那种新里新气的德国哑剧。

他戴上自己的老式大礼帽;帽沿已经旧得塌下来,再加上帽身很大,望上去就象过去伟大岁月的标志一样;从大衣口袋里,他掏出一副淡紫色的羊皮手套来;由于惯常和他的雪茄烟盒放在一起,有一股强烈的俄国皮味道;这样装束停当,他就踏上一部街头马车。

马车闹洋洋地沿着街道驶着,老乔里恩没有想到街上这样异乎寻常的热闹。

“旅馆的生意一定非常之好,”他想。几年前,这些大旅馆都还没有呢。他想想自己在这一带附近也有几处产业,感到甚为满意。这些房产的市价一定大跳特跳!交通真挤啊!

可是从这上面他又陷入自己那种古怪的超然物外的冥想中去;这在一个福尔赛家的人说来,是最最稀罕的事;而他所以比其余的福尔赛家的人都要高出一筹,这也是一个潜在的因素。人是多么藐小啊,而且多么无穷无尽;他们往后将是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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