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推移,阿四端正的坐姿也变成斜靠在桌案上半睁眼望天,耳边滔滔不绝的讲解变成嗡嗡不入耳的背景。终于,老裴相说完了苍龙七宿,喝茶润喉,放下茶杯时故意发出“嘭”响,震得阿四惊醒。
老裴相用“孺子不可教也”的目光注视阿四:“罢了,四娘年幼犯困是常有的,再给白虎七宿开个头,四娘就回去休息吧。”
终于熬到了最后一刻,好比下课的铃声,阿四迅速从迷瞪的状态中清醒,重新坐好:“师傅请讲。”
老裴相讲了一个《左传》中的故事:“昔日高辛氏有二子,长子与幼子居于旷楚却不和睦,相互征讨,帝不臧将长子迁往商丘,为心宿商星,幼子迁往晋阳为参宿晋星。故而后世将兄弟不睦和亲友久别不相逢喻为参商。”
阿四不住点头,下意识接话:“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也不知三姊何日归来。”她是真有些想念姬宴平了。
“哦?这是四娘自己做的诗吗?”老裴相的惊讶货真价实。
那当然不可能,但阿四也想不起是谁写的了,反正不是她自己。
阿四陷入了可疑的沉默,在良心的谴责下,迟疑道:“是路过西市时候听见的,可能是谁随口说的,叫我记下了。”
时下的读书人最好诗,宴会写、出游写、讴歌写、失眠写,老裴相也不例外,她略有些失望地说:“这写诗人倒有两分诗才。”
阿四尬笑:“那我们今晚就到这儿吧,我困了。”
老裴相颔首,抬手放人,自己却不动如山。阿四是真困了,也顾不上师徒先后的礼节,揉眼睛起身离开。宫人牵着阿四小心走下台阶,阿四回头望,清瘦的老人只顾观天,似有惆怅。
阿四与抬肩辇的力士都熟悉了,彼此偶尔聊两句也无顾忌,其中一个性格开朗些的力士见阿四困顿,问:“公主今日怎么这般的晚?”
阿四打起精神刚想回答,身边的垂珠先一步皱眉呵斥:“公主的行程岂是能随意过问的?”那力士连声告罪,不敢再言语。
倒是阿四懵懵然,才意识到原来这些是不能乱说的啊。
困极了,阿四没有再多想,回屋里随便洗洗倒头就睡。隔日清晨,睡饱了回过神的阿四恢复精神状态,逐渐从老裴相昨夜的话语中品出两分滋味来。
阿四又不耕种,也不需要在外奔波,即便需要知道天时,大可差人往司天台去问。哪里真就非学天文不可,稍有些了解不至于被手下人蒙蔽就够了。
平日老裴相授课时宽松,却也没到了允许学生瞌睡的地步,一整个时辰内,她真正认真和阿四说的只有最后一个关于参商的故事。
而参商主要讲的就是兄弟阋墙,老裴相是在提醒她要和阿姊们好好相处?
阿四挠头,边吃早膳边苦思,她和阿姊们的关系还不够好吗?那还能怎么好,同吃同住?不能够吧。
最近再有的事情,大概只有皇帝换了老裴相做弘文馆的大学士,然后给她添了孟妈妈做先生。
总不能是皇帝觉得老裴相做师傅不合适吧?
阿四咽下口中汤饼,终于明白过来,皇帝当然可以觉得老裴相不适合做女儿的师傅。
老裴相和太上皇的联系太紧密了,是无法分割的一个整体。老裴相对待太上皇的忠心天地日月共鉴,两人如阿四和裴道一般是自小的伴读朋友,相伴到老。即便是偶有一些分歧,大体上做属下的也争不过君主,多半是以太上皇为主导。
在外人看来,老裴相的倾向几乎等同于太上皇的倾向。而皇帝和太上皇的理念是不同的,如果她们是完全同路人,早年就没有逼宫上位一事了。
从阿四身边隔几年就更换的内官上也能看出皇帝非常忌讳女儿有被人诱导的可能,即使那个人是女儿的大母,这也不是皇帝所乐见的。皇帝已然决定了太子,而太上皇却在九成宫给阿四讲述的是……非常不利于和谐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