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里最幸福的人要算佩尔曼内德太太了,她的欢畅的情绪从挂在她口边的一些警句里也可以看得出来。譬如,她最近就常常喜欢说,人这一辈子,总也有时来运转的时候。确实也是这样,她仿佛又回到无忧无虑的时代,她手脚不停闲,满脑子的主意和计划,又张罗房子,又忙于置办嫁妆,这一切又使她清清楚楚地想起自己当初初次订婚的情形来了。她不禁觉得年纪也轻了,对生活也持乐观的态度了。不论是她的仪容还是她的举动,那处女时代的秀美的奕奕精神都恢复了许多。
是的,某一次“耶路撒冷晚会”的整个庄严气氛竟被她的放肆无忌的快乐破坏无遗,害得丽亚盖尔哈特圣经也不念了,用一个聋子的猜忌的大眼睛向大厅四周茫然张望着。
母女俩的感情使她们不愿分开。在得到经理的同意后,不,也可以说在他的请求下,安冬妮太太决定随着女儿住(起码先住上一段时间),这样她可以帮助没有经验的女儿操理家务使她内心洋溢起美妙的感觉的也正是这件事。地球上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本迪可思格仑利希,也从来没有过阿罗伊斯佩尔曼内德,她所有痛苦、失望的挫折仿佛都已弥补过来,她如今又能满怀希望地再一次从头开始了。虽然她也提醒伊瑞卡,叫伊瑞卡感谢上帝赐给她幸福生活的保障,而她自己,她这作母亲的,却因为责任和理智不得不牺牲掉自己真挚的初恋;虽然她用那由于喜悦而有些颤抖着的手和经理的名字一起登在家庭记事簿里的是伊瑞卡的名字但她,冬妮布登勃洛克才是真正的主角。用内行的手摸拭窗帷和地毯的是她,在木器店和服装店里穿出穿进的是她,再一次看定一所华贵的住宅而作主租赁下来的也是她!她这次又可以离开娘家这所虔诚、空旷的老房子,不用接受别人那鄙夷的目光了;她又可以扬起头来开始一个新生活了,又有资格引起人们普遍注意,为家庭增光了一点也不错,这一切是真的吗?竟连睡衣也出现在眼前了:两件睡衣,她和伊瑞卡一人一件,用的是柔软的丝料子,长大曳地的后摆,天鹅绒环带被密密地缀成许多圈,从领口一直缝到下面的底边!
结婚的日期快到了,伊瑞卡格仑利希深闺独处的日子眼看着就要结束了。一对新人只拜访了不多几家人,因为经理是个秉性严肃、不善交际的正经作事的人,他即使无事可做也不愿走出温暖的卧室订婚宴是在渔夫巷新房子的大厅里举办的,参加的人除了托马斯、盖尔达、新婚夫妇,和三位布登勃洛克老小姐亨利叶特、弗利德利克、菲菲以外,剩下的只有几位议员的至友。这场宴席又由于经理不停手地拍打伊瑞卡的裸露在外面的脖颈弄得大家困窘不堪婚礼一天比一天近了。
圆柱大厅正像当年格仑利希太太头戴桃金时一样,又成了举行婚礼的场所。铸钟街的史笃特太太,就是那个惯和上流社会交往的女人,这次又来帮助新娘摆弄白缎子婚礼服上的皱褶,还为她化妆。布登勃洛克议员和克利斯蒂安的朋友吉塞克议员分别担当正副伴郎,伊瑞卡的过去在膳宿学校时的两个同学作伴娘。胡果威恩申克经理装扮得庄严而威武,在走向临时搭起的祭坛的路上,只有一次踩到伊瑞卡的曳地的长头纱。普灵斯亥姆牧师双臂交叠在下巴底下,像往常一样,主持婚礼仪式时既和蔼又神圣。总之,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隆重,合乎礼节。当戒指交换过,在一片沉静中,一个沉浊和一个清脆的声音虽然两个声音都有一些激动都说出一声“是的”以后,佩尔曼内德太太看到现在,回想起过去,瞻望未来,百感交集,不觉失声呜咽出来和她小时候无所顾忌地失声痛哭模样完全相同。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像平时遇到这种情形一样带着些酸味地偷笑起来卫希布洛特小姐这一天也来了。苔瑞丝卫希布洛特的身体与前几年相比显得更矮小了,她的细瘦的脖颈上带着一只椭圆形的别针,上面镶着她母亲的肖像。塞色密为了掩饰内心深处的激动,故意装出非常镇定的样子说:“祝你幸福,我的好孩子!”
至于丰盛的结婚喜宴就摆在大厅里,大厅四周绘制在蓝壁毯上的白色神像跟过去一样静静地俯瞰着下面。宴席将近尾声的时候,一对新人离席而去,打算到几个大城市作一次蜜月旅行这时是四月中旬;以后两个星期,佩尔曼内德太太与室内装饰匠雅可伯斯合作完成一项伟大的工作:把面包房中巷一所楼房的宽阔的二楼租下来,布置得异常精美,房间里摆满鲜花,用以迎接旅行归来的新婚夫妇。
冬妮布登勃洛克的第三次结婚就这样开始了。
是的,是冬妮的第三次结婚。有一次星期四团聚,威恩申克夫妇没有来,议员本人就这样说过,而佩尔曼内德太太听了也颇为得意。事实上,她负担起威恩申克一家中所有的操心事,但是她也享受到快乐和骄傲的酬劳。有一天,她和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小姐,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参议夫人偶然在街头相遇,她摆出这样一种胜利者和挑战的神色望着后者的脸,摩仑多尔夫太太竟被这种脸色震慑住,破天荒的第一次首先向她打招呼有时亲友们来看望新居,她陪着客人在屋子里参观的时候,那流露在她面容上和姿势上的骄傲和快乐甚至变成庄严肃穆的神色,而伊瑞卡威恩申克站在一旁,好像是个使女一样。
睡衣的长后摆在身后边地板拖着,略微耸着一些肩膀,头向后扬着,胳臂上挎着缀着缎子飘带的钥匙筐,安冬妮太太给客人指点家具,窗帷,透明的瓷器和经理买来的几张大油画。
油画的内容基本上不是静物食品,就是裸体女人,因为胡果威恩申克只能鉴赏这个。冬妮的一举一动都似乎在告诉别人:看啊,在痛苦的挣扎之后,我又摆脱出来了。这些东西跟在格仑利希那儿一样华贵,至于和佩尔曼内德家比起来,那就更华贵得多啦!
穿着灰黑条纹的绸衣服的老参议夫人来了,随身飘散着一股淡淡的刺蕊草香水味。她用她那明亮、安详的目光在每件东西上瞟了一过,虽然没有说赞美的话,但满脸的笑容证明她很满意。议员带着妻子和小儿子来了。他和盖尔达对冬妮的得意和骄傲开了几句玩笑,费了很大劲才拦住她没用葡萄干面包和红酒把他们的爱子汉诺撑死布登勃洛克三位老小姐来了,她们异口同声地说,一切都美丽极了,但对于她们来说实在太奢侈了可怜的克罗蒂尔德来了,她黝黑、削瘦,像往常一样好脾气。她由着别人逗弄了一番,喝了四杯咖啡,用她那一团和气的拖长了的声音对样样东西称赞了一通有时候,当俱乐部里没有人听克利斯蒂安讲故事时,他也到这里来几趟。他每次来都要喝一小杯甜烧酒,告诉别人说,他不久就替一家制造香槟白兰地酒的公司作代理商他对这个行业很内行,做起来简直游刃有余,自己可以当家作主,只要时不时地在笔记簿上记上几条,反掌之间就能赚三十泰勒。说完了这段话,他从佩尔曼内德太太这里借了四十先令,因为他答应市剧院首席女演员送她一个花圈。接着,不知道由于某种思想联系,他一下子想到“玛利亚”开始讲起伦敦的“罪恶”来。他谈起一只癞狗的故事,这只癞狗被人装进箱子里从瓦尔帕瑞索运到旧金山。他完全投入进去了,谈得有声有色,滑稽突梯,即使听众是一整厅的人,也会被他的故事吸引住的。
他谈得兴高采烈,还充分发挥他会多国语言的优势。他说英文,说西班牙文,说北德的方言,说汉堡土话,他叙述智利的短刀党和怀特沙佩尔的扒手。他看了一眼那一本写满滑稽小曲的册子,他就开始说唱起来。他表演的一点也不比首席女演员差。他唱的是:
有一天我四处游荡独自在街上闲逛,突然一眼看到前面来了个姑娘;她的身材窈窕垫裙是法国式样,瓦盆帽子戴在头上。
我向她说:“我的好姑娘,您长得是多么漂亮,能不能让我挽起您的臂膀?”
她突地把身子一转狠狠瞪了我一眼,说:“滚回你家去吧,小流氓!”
这个歌刚刚唱完,他立刻又谈起楚茨马戏团的表演来,他对英国小丑儿是怎么入场的这段模仿得惟妙惟肖;看了他的模仿表演,一个人会想象自己正坐在马戏表演台前边。似乎听得见帐篷外面惯有的那种喧嚣叫嚷,有人喊“快给我开开门”!也有人和马夫争吵;接着他又用声调土俗、含混、英德文混杂的话说了一串故事。其中有一个是一只老鼠在一个人睡觉的时候,钻进了他的肚子里,他去请兽医看病,兽医劝他再吞一只猫另一个是关于“我的硬朗的老奶奶”的故事。这个故事说这个老奶奶到火车站去,一路上遇见各式各样的历险,最后火车从“硬朗的老奶奶”的鼻子前边开走了说到这里克利斯蒂安喊了一声“奏乐”并真的停下来等音乐响起。然而并没有音乐应声而起,他仿佛如梦方醒似的,自己也露出一脸惊讶的样子突然之间,他沉默无语,面容也变了,动作也松驰下来。他的深陷的小圆眼睛开始不安地东张西望,一边用手摩挲着左半边身体,仿佛他的病情又有了新的发展,他正静静地倾听着似的他又喝了一小杯甜酒,精神振作起来一点。他又开始讲一个故事,可是刚讲到一半就讲不下去了,抑郁沮丧地告别而去。
佩尔曼内德太太最近特别欢乐,对于克利斯蒂安刚才的一番表演感到莫大的兴趣。她兴高采烈地将克利斯蒂安送到门口。“再见,代理商先生!”她说。“再见,行吟诗人!猎艳能手!老傻瓜!有工夫再来吧!”她看着他的背影放声大笑了一通,就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可是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并没有还口;他一本正经地在思索心事。他正在想:是的,我得到“吉西姗娜”那儿停一会儿。于是他歪戴着帽子,拉着拐棍,缓慢、僵直、跛着腿走下楼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