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简直无法形容你,”议员接着说“你怎么能哼,你根本没有心肝,怎么能在这个地方,在这种环境里提这个名字!你的不识分寸已经到了反常的地步,简直是一种病态”
“你为什么不让我提阿琳娜的名字!”克利斯蒂安气得这样厉害,惹得盖尔达越来越注意地望着他。“我偏偏要提这个名字,要让你听一听,托马斯。我打算跟她结婚,我渴望过一种平静的生活。而且我不允许你听见我怎么说了?我不能让你干涉这件事!我有我的自由,我是我自己的主人”
“你是傻瓜!等宣读遗嘱那一天你就会知道,事情是不会如你所愿的!事情是这样安排的,听我告诉你,母亲的遗产不能供你去挥霍,像你过去已经糟蹋掉三万马克那样。你余下的一部分财产由我来负责,除了每月的生活费你多一个子儿也拿不到,我向你发誓”
“哼,你自己知道得最清楚,母亲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可是我奇怪的是,母亲没有把这个职责交给另外一个人,交给一个比你更对我亲近点,更有点手足之情的人”克利斯蒂安此时胸中已经为怒火填满;他把从来没有说给人听的话都说了出来。他俯在桌子上,不停地把食指圈起来,敲着桌面,他仿佛要和参议决斗一样死死盯住他的哥哥。而托马斯则笔挺地坐在那里,面色惨白,半闭着眼皮向他俯视着。
“你的心对我只有冷漠、怨恨和蔑视,”克利斯蒂安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又沉浊又嘶哑“在我的记忆里,你对我永远是一片冰冷,从来没有一丁点温暖是的,你也许觉得我用这个词奇怪,可是我实际的感觉就是这样!你嫌弃我,你一看我就露出满脸的厌恶,可是就是看我一眼在你也是稀有的事。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做?你也是一个人,你也有你的短处啊!不错,在咱们两位老人眼里,你永远是一个宠儿。但如果你真的像我一样,从心里爱戴他们,你就会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基督徒的处世精神。即使你一点手足之情也没有,至少你也应该有一点基督徒的博爱精神吧。但是你的心却这么一点也不友爱,我在你心目中一点地位也没有我在汉堡害风湿性关节炎躺下的时候,你一次也没有到医院来看我”
“我有比看你的病更重要的事要考虑。而且我的身体也不好”“你有什么,托马斯?你的健康好极了!如果你的身体也跟我一样,你决不会对我这样无情”
“也许我的病比你的更厉害呢。”
“你?你这话未免太过火了。冬妮,盖尔达!他居然说自己有病!什么?你也因为风湿性关节炎在汉堡病得死去活来吗?!你也因为一点小别扭身体里边就痛得难忍难熬吗?!你身体左半边的神经也太短了吗?!这是医学界的权威给我断定的!你是不是有时候在黄昏的时候回到屋子里来,发现有个人在冲你微笑,可是实际上这个人却根本不存在?!”
“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内德太太失声喊道。“你说些什么!我的上帝,你们俩究竟为什么吵嘴?听你们说的,得病似乎是件光荣的事一样!如果这样,那么盖尔达和我也有些话要说呢!
母亲还没有入殓呢”
“你难道不明白,你是天下第一大笨蛋,”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激动地喊道“所有这些听起来令人作呕的事都是你的堕落的结果吗?都是你游手好闲、自己胡思乱想的结果吗?!工作吧!别再对你的丑态引以为荣了,不要再唠叨你的病了!如果你变成个疯子,我老实跟你说,这不是不可能的,我一点眼泪也不会为你流,因为这是你自己的过错,所有过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可不是,就是我死了,你也不会掉眼泪的。”
“难道你要死了吗?”议员嫌恶地说。
“我并没有病得要死?好,就算我没有病得要死吧!让大家看看是谁先离开这个世界!工作!如果我工作不了呢?如果我不能老是作一件事呢?老天爷啊!我就是不能永远作一件事,那会把我烦死!如果你过去能这样,现在也能这样,那么你就为自己高兴吧,但你不能影响别人,这不是什么美德上帝给了这个人力量,可是没有给那个人可是你就是这样的人,托马斯,”他继续说下去,脸形扭曲得更加厉害,身子越来越向前俯,而且敲桌子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你总是自以为是唉,看我说到哪去了,这不是我想说的话,不是我想用来责备你的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而且即使我说得出来,那也不过是我一肚子冤屈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你在生活里已经有了地位,有了一个高踞于别人之上的地位,对于一切迷乱你精神、扰乱你的心境安宁的东西哪怕仅只是一刹那呢,你都冷淡地蓄意推拒开,因为对你说来,最重要的就是心情宁静。可是让我对你说,托马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皇天在上,你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你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一点不错,你就是这样的人!你骂人、发脾气、大发雷霆的时候,我还是喜爱你的。最坏的是你的沉默,这才是最主要的。当别人对你说一件什么事以后,你忽然一声不出,默然引退,又高傲又遥远地把一切责任从自己身上推开,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觉你就是这样不懂得什么叫同情,友爱和谦虚咳!”他忽然喊了一声,两只胳臂在头后边摇晃了一阵,接着又叉开向前边伸去,似乎把一切东西都推开似的“我对这些东西是多么腻味啊,圆滑啊,什么周到啊,心境安宁啊,什么庄严啊,体统啊腻味透了!”这最后一声是喊出来的,非常震撼人心,是一声出自肺腑、含着那样强烈的嫌恶和厌倦的声音,因此,它确实也带有一些震慑人的力量。托马斯身子缩了一些,片刻哑然无言,神情疲倦地呆滞向前俯视着。
“我之所以成为现在这样,”最后托马斯开口说,声调里带着感伤“因为我不愿意成为你这样的人。如果我内心里曾经躲避着你,这是因为我必须提防着你,因为你的本性,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很危险我说的是实话。”
停了一会,他又用短促有力的语调接着说:“我们的话离题太远了。你对我的性格发表了一篇演说虽然是乱七八糟的一篇,但可能并不是没有道理。可是现在我们要谈的不是我,而是你。
你盘算着要结婚,让我对你说,死了心吧,你的盘算是行不通的。首先一点,我以后能付给你的利息不会很多,你不必对此抱有希望”
“阿琳娜有一点积蓄。”
议员咽了口吐沫,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感情。
“哼是有那么一点钱。你想把母亲的遗产跟这个女人的存款搅混起来么”
“不错。我渴望和她结婚,想望一个在病中能安慰我的人。再说我们两个很相配。我们俩都是有点残缺的人”
“你还要负担起你的那几个孩子了也就是说,给他们继承权吗?”
“当然。”
“这样在你死了以后,你的财产就要流入他们手里?”大声对弟弟咆哮时,佩尔曼内德太太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臂上,低声恳求道:“托马斯!母亲还没有入殓呢?”
“是的,”克利斯蒂安回答说“这没什么不合理。”
“喏,你不能这样做!”议员喊道,跳了起来。克利斯蒂安也站起来,绕过椅子,用一只手抓住椅子,下巴抵在胸脯上又惊惧又恼怒地看着他的哥哥。
“你有什么权利”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又喊了一声,他愤怒得几乎发狂,脸色惨白,全身抽搐、颤抖着。“我只要活着一天,这件事就不能发生我向你立誓!你小心着吧注意点吧!现在咱们家很倒霉,除此之外,由于作事荒唐和被人耍卑鄙手腕,咱们的钱损失得已经够多的了,不允许你再把母亲财产的四分之一扔在这个女人和她的几个私生子身上!尤其是蒂布修斯已经骗过四分之一的时候!你已经给家里丢够了脸,你不能再让咱们家跟一个婊子作亲家,让她的孩子姓咱们的姓。我不许你这样做,你听见了没有?我不答应!”他的声音震得屋子嗡嗡地响,佩尔曼内德太太呜咽着蜷缩在沙发的一个角落里。“而且我告诉你,你不要妄想破坏我的禁令!我不会改变鄙视你的态度,眼睛里没有你但是如果你逼得我忍无可忍的时候,那咱们倒要看看,吃亏的是谁!我再对你说一遍,你要小心点,我没有什么顾忌!我要让人宣布你神志不健全,你会被关在疯人院里,我要使你毁灭!毁灭!你懂不懂?!”
“我也告诉你”克利斯蒂安也反唇相讥说于是这一切变成你一言我一语的口角,一场不连贯的、空洞、可怜的争吵,既没有一定的内容,又不是为了澄清什么事情。他们想的是如何使对方伤心欲绝,怎样攻击对方的痛处。克利斯蒂安又回到他哥哥的性格方面来,从遥远的过去搜寻一些事例,一些不愉快的轶事来证明托马斯的自私自利。这些当然是克利斯蒂安一辈子不能忘记的,相反地,他总是怀着莫大的激愤反复地回想着。另一方面,议员也故意用一些过甚其词的轻蔑和恐吓的话来回答他,这些话说出十分钟以后他自己也有些懊悔。参议夫人在一旁木然地坐着,用迷惘的目光望着他们两人,从脸上的表情完全判断不出她这时是什么感情。依然沉浸在悲痛绝望中的佩尔曼内德夫人不断地说:“母亲还没有入殓呢母亲还没有入殓呢”
克利斯蒂安在答辩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已经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直走到最后离开这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