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过了,周姨给我做过了,”隋恕说,“明天有剪彩宴,需要您出席,您忘记了?”
“出席——”她下意识挺直了腰背,整理好表情,不细看的话,似乎还如往常一般端整、严肃。
“是的,您需要致辞,秘书已经送来讲话稿,就在书房里。”
“好,”她点点头,“记者可联系好?”
“拟邀请名单已呈送秘书处办公室审核。”
“请注意,做好稿件审查工作。很多问题,不一定要记者来反映。为什么每一次,我们的组织内部就反映不上来?思想上的一般化过于泛滥,下一次学习会,邀请去年的敬业模范冯老先生为大家做汇报。”
“好的,明白。”
下达完重要指示,她习惯性地留一半给下面人琢磨。
这时候有心的人就知道开始搜集模范的资料,摘写为心得在学习会上大谈特谈。女人满意地点点头,在众人簇拥下向下走。
路过隋恕时,她似乎又重新认出了自己的儿子,叮嘱道:“问题的解决办法有多种,你伯父隋正勋的做法不一定为最佳。我不为改革担忧,只恐改革者无法善终。你切莫受他影响太深。”
隋恕敛目颔首。
大概是因为癔症发作,神智仍混乱着。她忘记了儿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她发号施令的少年,她控制不住耳提面命。
“做事情,不能只谈思想,要亲自走上街头,听一听百姓怎么说。混改的事情,你们总说是走回头路、是公私合营的卷土重来,我倒持有保留意见,”她忍不住敲打他,“新消息三四则,已由资料室整编付印,你取来看看,给我交一份心得。”
“好的。”隋恕应一声。
母子二人擦身而过。
隋恕越过医生和护工,向着简韶所在的房间走去。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吧嗒,灯照进来。
简韶紧闭着眼睛,缩成一团。隋恕母亲的语气总让她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从正经大学毕业,却整日高谈阔论、无所作为,以至于需要靠妻子养活的男人。
他正常的时候是个好父亲,会接送她上下学,给她洗衣服、削苹果。他癫狂的时候会从凌晨一点骂到四点,然后抽出拖把棍子抽她,因为她只得了文明学生的奖状,没有拿到更高一层次的三好学生。
他太想她成功了,好像这样就能洗刷他的不成功。
混乱的无尽昏黑的夜晚,简韶分不清外面砸门、叫骂、发疯的女人是隋恕的母亲,还是她的父亲。
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无助的、只会呜咽的小时候。连逃跑都不敢,也没有地方能跑。只有眼泪是无穷无尽的,好像再怎么流都流不完。
眼泪才是比黄河还要长的河。
不必触碰眼睛,脸上已经是湿黏的一片。颤抖的、屈辱的、痛苦的泪水,全部都是她不可回首的往日,藏在无尽的黑暗里,溃散、腐烂。
就躲在这里——因为这里足够坚固、安全,她不想出去,永远也不想。
衣柜之外,皮鞋声停了下来。隋恕停在柜门前,静静站了一会儿。
月光静谧地流泻,皎洁、皓白。
简韶一动也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