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飞想到了黄君梅说过的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对黄太太的眼泪也不再那么信任。这对母女虽然不是亲生的,但都是演戏的好手。
黄太太转过身,叹了一口气说道:“事情已经出了,我也没什么好瞒你们的了。想必你们也猜得到,君梅拿走的那些钱不是我的。如果逮捕她,我先得进监狱。我和账房先生做了个手脚,在四亿赈灾款里少报了五千万……唉,不是我贪婪,我也是逼不得已啊。”
黄太太身上裹了件棕色的袍子,脸上的妆容洗掉了,显得苍老而憔悴,和昨天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们一定以为黄先生死的时候留下了很多产业吧?”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点了一支烟,慢慢地说道,“其实啊,那都是假象。他在世时生意受战争影响,一直亏损,年年在吃老本。后来又把家财七七八八捐给了国家,支援抗日。他倒好,带着正房死了,留给我的只是一个虚名啊!”
“我接过这个烂摊子,也想好好做。可是前年,有人给我设了圈套,介绍了一批缅甸的宝石,以次充好,让我欠下一大笔债。我一个女人家,容易吗?现在债主也追上门了,说如果今年再不还钱,就要我的命。”
“我接杜先生的这笔生意,想着金额巨大,从中能扣留一笔中间费来还债。虽然说这些是赈灾款,但你们说句公道话,如果没有我辛苦这两个月,前后操劳,厚着脸皮到处求人,能拉到那么多钱吗?那些记者还不给我面子,说什么王韵梅不配当上海小姐。她是谁的情妇又怎么了?我们办选美的最终目的不是筹款吗,又不是为了真的捧红什么大小姐。”
黄太太的情绪有些激动。“这丫头带了钱跑了,把我的老命留在这里等人来取啊!她怎么能这么狠心啊!”说完后,她抽泣了一声,又低头抹眼泪。
王克飞也不知道如何安慰黄太太。如果一切真像黄太太说的那样,便真的束手无策了。老章也是唉声叹气的。
黄太太擦干眼泪,站起来说道:“两位今天辛苦了,按理我应当好好答谢今天出力的兄弟们。可我实在是有心无力。不送啦。”
听到黄太太的逐客令,王克飞感到一阵解脱的轻松。
又是一个不眠夜刚刚过去。王克飞真的觉得累了。
他虽然内心同情黄太太,但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仔细一想,这件事其实和自己的牵连真的不大。身为侦缉警察,预防黄君梅犯罪是他的职责,可是黄君梅偷盗的是见不得人的赃款,没有任何知情人会报案。
说到底,黄太太自己犯了监守自盗的大错啊!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使她从一个人人想攀附的权贵,一夜之间变成了人人避之则吉的烫手山芋。王克飞突然想象,随时可能有一帮凶神恶煞般的汉子冲进这府第讨债。他忍不住加快向外走的脚步。这样做自然不够仗义,但黄太太也不是值得他仗义舍命的人。
王克飞和老章快步出了黄公馆。
黄公馆门口一个人都没有,夜色平静如常。
第章
王克飞回家打了个瞌睡,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他中午出门溜达。天气炎热,太阳明晃晃的,各种摊子在街边摆了开来。牙医、算命先生、耍猴的、擦鞋的……几个黄包车车夫围在卖茶水的老太身边喝凉茶,绣花鞋摊前的女人们拿着各色花鞋在脚上比画。
抗战胜利后,上海经济形势没有好转,反而持续恶化。失业严重,物价飞涨。人们为了养家糊口,在大街小巷摆起了无数个小摊。可政府却下了命令,要在两个月内清除所有摊贩。虽然是以整顿市容为借口,但大家心里都明白,摊贩影响了零售商家的生意,一些大商家对政府又是贿赂又是施压。
六月时,王克飞也曾带手下便衣上街,武力驱逐摊贩,没收货物。那会儿到处鸡飞狗跳,陆续抓了上千人。可是这里刚赶走,那里又摆起来了。王克飞心底同情他们:如果连小生意都不让做了,叫他们怎么活呢?
王克飞吃了一碗羊肉面,刚走出面店时,看见几个工人正站在街对面的通惠地产大厦楼顶上忙碌。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在吆喝声中冉冉升起。
广告牌上是一个穿米色泳衣的少女,鬈发上架一副墨镜,斜躺在碧蓝的泳池边。她手上握着一个酒杯,眯起眼睛,一副享受的表情。画像旁边画了一个装棕褐色液体的淡绿玻璃瓶,配上广告语:上海小姐都喝可口可乐。
选美比赛刚刚结束,敏锐的洋商已经嗅到了商机。王克飞望着广告女主角的面容,齐下巴的短发,饱满的面颊,微厚的嘴唇,觉得她很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