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梦中有太多次的相遇,所以当雪瑛在江家客堂内真的站在他面前时,致庸反而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这次相遇是在江父极力反对、江母则坚持要他们相见的情境下发生的。而在他们相持之际,雪瑛突然出现了。大病初愈的雪瑛清瘦了许多,那双清媚流转如波的眼睛更流露着太多的哀怨与伤情。致庸怔怔地看着她,半天才喃喃道:“雪瑛妹妹,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雪瑛不再犹豫,飞一样扑进致庸怀中,大哭起来。致庸神迷意乱,当下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
“致庸,我不怪你,一点也不怪你,我知道你当时是迫不得已啊,其实你心中忘不了雪瑛,就像雪瑛忘不了你一样!”雪瑛一边哭一边说,简直肝肠寸断,致庸重重地点头,把她搂得更紧,眼泪“哗哗”而下。
突然雪瑛挣脱开他的怀抱,扬起脸来痴痴地看着他,颤声道:“致庸,致庸,现在乔家大难已过,你,你该带我走了吧?”致庸捧起她清丽的脸庞流泪道:“你为何这样傻,要嫁给一个濒死的病人啊?”雪瑛哽咽道:“这些日子我死了一回,又活了过来,到底明白了一件事!人活在世上,没有银子,万万不能!我不能像你太太那样用银子救你,所以不得不失去你;可如果失去你,我嫁给谁又有什么区别呢?你明白吗,我打算嫁一个快死的人,就是希望你心痛,你心痛才会抛下你那个有钱、有貌又有德的太太,把我从火坑里救走啊”说着,雪瑛放声大哭起来。致庸浑身打颤,松开了他那捧着雪瑛脸的手,痛苦地喃喃道:“太太?对啊,原来我还有一个太太啊,我怎么就忘记了呢”
雪瑛闻言猛然一惊:“你,你”致庸心如刀绞,流泪道:“好妹妹,我已经娶了亲,太太也,也很好,我不能抛下她,你自是不能嫁我了,可你可以嫁给更好的男人啊,你为何要作践自己呢?”雪瑛愣怔着,半晌才痛声道:“致庸,你是说你还是不能带我走?即便乔家现在已经转危为安,你仍旧要留在你那个太太身边?”致庸凝视着她,痛苦地点头道:“她是个好女人,我不能再负她;而你,只要你嫁个好男人,我就可以心安,永远把你当作自己的亲妹妹!”雪瑛呆在那里,死死地盯着他,突然疯了似地狂笑起来,大叫:“不!我就是要嫁给何继嗣!”
致庸大急,摇晃着她道:“雪瑛,天底下这么多的好男人,你为什么偏偏要嫁给他?你就没有听说何继嗣已经是个半死的人了!”雪瑛停住笑,瞪着他冷笑道:“你打住!下面的话我不要听!何继嗣是个烟鬼,何继嗣病入膏肓,我嫁过去不出三年两载,就得守寡,这样的话我听得多了!除了这些话,你还有别的吗?”
“雪瑛,我今天不避嫌疑跑来,就是想亲口告诉你,不管我是不是负了你,你都不能自暴自弃!你要是这样出了嫁,我”致庸再也说不下去了。雪瑛盯着他颤声道:“乔致庸,我要嫁给何家大少爷,你的心不安了?你的心疼了?可你记住,江雪瑛铁了心嫁给何家,就是因为你,因为你的绝情,你的负心!就是想让你一生一世为你做过的事心疼!因为你今天可以带我走,可你却没有!你是个懦夫!我这辈子再不要见你了,回去跟你那个有钱的太太过吧!”说着她转身奔向绣楼。致庸跺足喊道:“雪瑛”
雪瑛停住脚,慢慢回头,脸上忽然现出最后一丝希望,却听致庸流泪道:“不管我对你有什么过错,都和我太太没有关系!你要恨,就恨我一个人,在这件事上她是无辜的!你不能恨她!抛下你,我是无情;可若抛下她,我是无情又无义”
“乔致庸,既然你这么疼爱你的太太,你就好好地跟她过一辈子吧!”那一瞬间,雪瑛脸上现出的绝望和恨意,是致庸一生都无法忘记的;而她那听似平静的话语中所蕴含的刻骨的怨毒,更使致庸呆在了那里。当他再次抬头的时候,雪瑛已经不见了。
致庸突然明白过来,不管他有怎样的理由,怎样的原因,他都再一次失去了这个心爱的女人。刹那间,致庸的心刀割般疼痛起来。他惨叫一声:“雪瑛——”嘴一张“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长栓和翠儿赶紧赶来,见他这副模样,长栓叫道:“二爷,二爷!”致庸一手扯住长栓,一手抓着心口,惨声道:“听到了吗?我的心正在咯吱咯吱地裂开!我疼死了,我真的要死了”长栓吓坏了,赶紧和翠儿手忙脚乱地扶他走出了江家大门。一出江家的大门,长栓愣住了,门外赫然守着乔家的马车,而乔家二奶奶玉菡眼里满含愤怒的泪水,立在车前冷冷地看着他们!
乔家内宅里,当晕过去的致庸隔世般悠悠醒转,睁开眼却刚好看到玉菡那双又疼又恨的眼睛。见他醒转,玉菡的泪珠无声落下,扭过身去不理他。致庸却一把搂住她,痛急道:“太太,她不听我的,还是要嫁!”玉菡恼怒地推开他的手:“你你说什么呢?”致庸流泪把事情说了一遍,玉菡的脸白一阵,红一阵,气恼道:“就是雪瑛表妹要嫁,那也是她心甘情愿,二爷到了这会儿还为她心碎,你把陆氏置于何地?”致庸一惊,挣扎着要坐起来,又被玉菡心疼地按下去。致庸急道:“太太,自从你嫁到这个家,我就是你的丈夫,你就是我的媳妇,我自诚心诚意待你,可雪瑛妹妹”说着他大急起来,流泪道:“不能让她这样出嫁!她这是在恨我,她知道,她要是嫁给了何家,我这一辈子就再也不能安心,我会为自己做过的事一辈子心疼如割!”玉菡心中大痛,忍不住回头如呻吟般哀求道:“二爷,你这么做,就没有想过陆氏会不会心痛如割”致庸突然又揪住心口叫道:“疼死了,我的心这会儿疼死了!”玉菡大惊,抱紧他,一迭声焦急道:“这会儿怎么样?这会儿好点了吗?”
她紧紧抱住致庸,让他的心疼平复过去。过了好一阵,致庸闭上的眼又睁开,回身抓住玉菡的手痛声道:“太太,我求你了,解铃还需系铃人,我对不起雪瑛妹妹,可你是无辜的,你去劝劝她吧!天下的好男人那么多,她要是真想惩罚我,已经达到目的了,可她千万不要嫁给何继嗣!”玉菡生气地放开手,不再理他。致庸见状挣扎着爬起道:“太太不愿去,我去见大嫂,要大嫂去劝她!”玉菡原本扭身呆呆地坐着,忍不住大为心痛,回身痛苦道:“你给我好好呆着!我先写封信去,劝她好好想想:等她有点缓过气,我再亲自去劝她”这下你满意了吧!”说着她禁不住泪落如雨。致庸呆呆地望着她,眼泪又落下来。
祁县商街上,几位皂衣衙役,个个手提大锣,边敲边喊道:“众商号听了,朝廷海防捐已派至本县,此捐事关海防安危,国家存亡,县太爷有令,各家商号一体认捐,不得脱号!”他们一路喊了过去,但众商家一闻此声,纷纷开始上起了门板。
乔家的内书房里,致庸面带病容在榻上半卧着,曹掌柜皱眉道:“不足两月,这是朝廷第五次向下面派捐,名目百出,记得上个月朝廷派的是河防捐,说是治理黄河决口;这一回名头更大,是什么海防捐。”茂才道:“自从英格兰、法兰西各国打破国门,大清国还有什么海防?”致庸怒道:“让捐多少?”曹掌柜道:“这次朝廷派给山西一省的海防捐竟然占了全国的三分之一;而山西的三分之一,又作为大头派给了我们祁县、太谷、平遥三县,且不是按家捐,是按商铺捐。每个商铺不得少于五十两银子!”
致庸慨然道:“朝廷素知山西商人众多,号称饶富,才把那么多捐税交予山西一省;祁县、太谷、平遥三县商家汇聚,派捐三分之一也不足为奇。不过五十两够干什么的?既然朝廷派的是海防捐,这钱多少也会用在这上面,大家就该多捐点儿,万里海防,不能再让那些夷国骑到我堂堂中华大国的脖子上拉屎了!”曹掌柜有点摸不准他的心思,问道:“那东家的意思”致庸一下从床上坐起:“要我说,每个商铺就该捐五百两!五千两!上回和英吉利国打仗,我们败了,结果割地赔款;如果以后再败,不知又是个什么结果!所以一定要捐,多捐!”
曹掌柜吞吞吐吐起来:“东家,有件事还没告诉您呢。今早上达盛昌的崔大掌柜来过,要联络水家、元家和我们一起抗捐。崔掌柜还说,他来联络我们的事不要声张出去!”致庸冷笑:“前几日达盛昌不是也和水家、元家一伙,吆喝着不和我们来往了吗?怎么今日又来联络我们一起抗捐?既要抗捐,那就公开的,理直气壮的,干吗要悄悄的?大丈夫敢作敢当,干吗要背着人?”茂才回过点神,帮曹掌柜解释道:“东家难道没看出来达盛昌有难言之隐?”致庸道:“什么难言之隐?他们这是脚踩两只船。邱老东家深知我的新店规改得对,改得好,可他毕竟也是水家、元家的相与,眼下这个局势,犯不着和我一起受千夫所指唉,也不说这个了,曹掌柜,你告诉达盛昌的崔大掌柜,就是他们都不捐,我们也要捐!”
曹掌柜觉得不妥,劝道:“东家,您再想想”致庸皱着眉头考虑了好一阵,突然道:“农民种地是为了供天下人吃粮,匠人做工是要供给天下人使用器具,读书人做官是为了治理天下,我们商人做生意则是为天下流通财物。眼下洋人犯我疆土,杀我百姓,不论士农工商都应为国尽力!自古至今,世人多指责商人惟利是图,只认银子不认君父国家,我就气不过!曹爷,从这件事开始,我要让天下人看看,商人不是这样的,至少我乔致庸不是这样的!”
曹掌柜心中一动,脸上不禁起了愧色,但过了半晌他仍有点为难道:“东家,这道理我也懂,不过眼下咱们的处境不好,水家、元家、达盛昌一起联手抵制我们,其他小商户害怕他们,也不大敢和我们做生意,这回我们若是再置他们于不顾,坚决认捐,只怕以后更不好处了!”他一边说一边使眼色给茂才,让他也劝两句:不料茂才又像梦游般发着呆,一点没注意到他的眼色,而这边致庸想了想仍旧坚决道:“不,曹爷,他们不理我乔致庸可以,国难当头,不让我为朝廷出力可不行。前者只是个人乃至晋商之间的小事,后者却事关国之大事,事关我乔致庸的大节!这一回,就是我把他们全得罪了,就是他们永世不和我乔家做相与,我也还是要捐!”曹掌柜闻言大急,又拿眼看茂才,继而扯扯他的衣服。茂才抬起头回过神来,但大大出乎曹掌柜意料的是,他竟然带着点激愤,比致庸还激动道:“东家说得对,这是大节,捐,当然要捐!”曹掌柜一听傻了眼,呆了半晌只得又问:“那我们捐多少?”
致庸想了想道:“上回从包头拉回来的银子,付了陆家的本银和利息,外加三星镖局的镖银,又和水家、元家清了几笔要紧的账,银库里差不多空了。唉,我真恨我现在没有足够的银子,要是有,我就每个铺子捐它五千两这样吧,尽我们最大的力量,每个铺子捐一千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