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奎的脑子里一闪,就闪出了胡老大给他说的那一幕。“难道是他……”老奎盯着保德说:“你能保证是他下的种?”
保德说:“没问题,就是他下的种。”
渐渐地,老奎的黑脸就拉了下来,老奎的黑脸一拉,保德就有点怕,怕老奎向他发火。老奎没有向保德发火,却冷冷地说:“去敲钟,召集全村人开会。”
不一会儿,村口的大钟就响了。
“当当当,当当当……”
这是红沙窝村的信号中枢,凡调工分粮开会,都以敲钟召集人。谁都知道,凡是调工,分粮,召开一般性的会议,钟声平缓,节奏也很慢,只有发生了重大事情,才会发出这种急如暴雨般的节奏。人们在这种时候不敢怠慢,谁要是来迟了,必然会遭到老奎的训斥。红沙窝村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奎黑脸一变发脾气。老奎平日不发,一旦发起来,亲娘老子都不认,谁对上谁倒霉。
此刻,老奎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两只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却冒着火。这位红沙窝村的头号人物,跺一跺脚就会使红沙窝村的屋檐上落土的汉子,越是沉默,人们就越觉得今天的气候有点不对劲儿。几个纳鞋底的婆娘,也不敢像往日那样大声说笑了,那几个最爱挤在小媳妇中间瞎骚情的老光棍,也变得异常规矩,默不作声地坐着,等待着暴风骤雨的来临。
人来齐了。
老奎先咳了一声。
人们知道这是老奎发话的先兆。大家都屏气凝神,等待着他发话。老奎并没有发话,而是先学起了毛主席语录,他从贴身衣兜中掏出了一个红本本,打开后,清了清嗓子,锐声念了起来:“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停了一下,又翻开一页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会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大家从老奎念的这两段毛主席语录中,可以感觉到,今天的会议不同寻常,一定与批斗什么人有关。学完了毛主席语录,老奎黑脸果然拉了下来。他说:“社员同志们,我们红沙窝村出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什么新动向呢?如果你们到西大田去看看,就会知道,那里的田苗稀里八啦的,像个癞痢头。不能看,看了让人痛心呀。好端端的一块地,就这样让人给荒了。这是谁干的缺德事?是谁挖了社会主义的墙角?这个人,现在就在我们的队伍中。他要是知趣一点,就应该站出来,主动向人民群众坦白交代!”
人们一听,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不由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这是谁干的?太缺德了。”“胆子也真够大,是不是不想活了?”会场里,顿时嗡嗡嗡地响成一片。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站出来主动交代,老奎火了,厉声问道:“是谁?你给我站出来!你以为你不吭声别人就不知道?我们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老奎说着,那束如鹰隼般的目光向全场扫去,凡是碰到那束光的人,都很坦然,唯独杨二宝,如一只被鹰鹞追击的小兔,目光惊慌,神态恐惧。当他的目光与老奎相撞时,仿佛触电般的收回了。老奎便也越发断定了这缺德事就是他干的。“地是咋荒的?是谁下的种子?种子下到哪能里去了?说小了,是自私自利,上纲上线,这就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破坏农业学大寨!”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保德站起来振臂呼起了口号,顿时,村口的乡场上铁拳楚立,呼声雷动。
那人似乎被谁推了一把,又似乎谁也没有推,是自己的错觉,倏地一惊,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杨二宝?杨二宝!
人们的目光一下汇聚到了他的身上。倘若是别人,也许能博得众人对他的些许同情,然而,这个在庄稼人眼里不是个地地道道农民的杨二宝,这个能干而自私、多诈而巧辩的杨二宝,这个会劁猪会骟驴、会木工会剃头会擀毡会拉二胡的杨二宝,不管给集体干活还是为村人做事,能占的便宜他就占,能拿回家的他就拿,人们恨他又离不开他的杨二宝,今日犯在了老奎的手下,大家非但不同情,反而幸灾乐祸。
杨二宝很快从惊恐中恢复了平静,故意高声说:“那块地的种子是我下的。”
老奎几乎有点怒不可遏地吼道:“你给大家说清楚,种子下到哪里去了?”声若洪钟,在老沙枣树下嗡嗡作响。
这如雷般的声音,震得杨二宝禁不住战栗了一下,旋即,他又稳住情绪,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千万不能承认那件事。他给自己壮了一下胆儿,假装一本正经地说:“能下到哪里去?不都下到地里了。”
老奎问:“既然下到地里了,那么苗呢?为什么没有几棵苗?”
杨二宝听老奎这么一问,知道老奎只咋呼,并没有抓住他的把柄,便越发镇静自若了。他故意呵呵地笑了一声,尽管那笑声苍白得没有一点底气,却给他壮了不少胆。笑完便说:“那天刚刚撒完种子,就刮起了老黄风,那样大的风,谁能保证不吹走种子?”
大家听杨二宝这么一说,都有点失望,本希望这一次让老奎把杨二宝整得服服帖帖的,没想到又让他滑过去了。毫无疑问,杨二宝说的是有道理,种子撒到地上,大风一吹,真能吹走。此刻,大家反而担心起了老奎,如果镇不住杨二宝,让这狗日的占了上风,老奎怎么收场,怎么下台?大家不由得为老奎捏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