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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2页)

在红沙窝村,胡老大最佩服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杨二宝,另一个就是老奎。但是,佩服和佩服不一样,对杨二宝,他只是佩服他心眼儿活,能适应时代,是个乱世英雄。对老奎的佩服,却是打心眼的折服、尊敬。他们一路走来,走了几十年,知道他是一个硬汉子,一个山塌不后退、浪打不回头的真正硬汉。他的身上,有一种正气,一种大公无私、不畏艰难的精神。正是这种精神,才撑起了红沙窝村的一片天。可是,自从土地承包后,他觉得老奎与过去有点不一样了,究竟是哪些不一样了,他又说不出来,反正是觉得不太一样了。

渐渐地,那黑点越来越近了,他已经能看清了,他就是支书老奎。就站起来,朝沙坡坡下的老奎喊了起来:“嗨!支书,哪股风儿把你吹来了?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老奎就应声道:“是西北风吹来的,让我来看看你这老倒灶,让狼吃了没有……”

胡老大就嘿嘿地笑了说:“没有呀,狼嫌我太腥气了,给它吃它也不吃,它不吃,我就得活着呀!你好着吗?”

老奎说:“好着哩,好着哩!不好也好着哩!”说着就颠颠地上了沙梁梁来。

老奎今天出来得早了,他先到黑风口查看了一趟那里的防护楚带,看完了还觉得早着哩,就拐了过来,想看看胡老大,时间长了,没见这老倒灶,还怪想的。胡老大自从给杨二宝放了羊,就住在了沙窝窝的羊房里,一年四季,和他的先人们都在这荒滩上,很少回村子,见面的机会就少。时间长了,不见见面,还想。那年,胡老大要给杨二宝去放羊,来征求他的意见,说是吃不准,能不能去给他放?老奎就问他,你心里是咋想的?胡老大就说,打心底里说,我还是想去放,一来,我这辈子爱羊;二来,家里的地少,就三人的地,由锁阳一个人就种了,我腾出来,多多少少也能挣几个,贴补贴补家用。老奎本想要阻止他,咱们共产党员,穷了就穷些儿,也不能给私人去当雇工。但是,转念一想,现在上面都放开了,允许私人雇工,我管球这么多做甚?管好了是好事,管不好两头子得罪人。想了想,便说,你看着办吧,想去了就去,反正现在啥都放开了,也没人限制。胡老大就说,那好吧,我就先给他放着再说。就这样,胡老大就成了杨二宝的羊倌,一放就放了五年。

刚才,老奎边走边谋算着,胡老大接过羊群时,才只有七八十只,现在已经繁殖到三百多只了,每年,光杨二宝自家宰了吃掉的,送人的,招待人的也有四十来只,这样算来,胡老大五年就给杨二宝增添了四百多只,再加上羊毛,少说也创下了十多万的价值,而胡老大的工资一年才三千六百元,五年还不到两万,除此,还有十万元,这就是杨二宝的纯收入。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老奎从来没有心思给杨二宝算账,这一算,真的把他吓了一跳。这狗日的,的确精,的确鬼,投入一万多,五年就尽赚了十万元,还不算每年吃掉的。这狗日的,真的精,精到了家。于是,老奎便也更加认定了他一贯坚持的理儿,凡是发家致富的冒尖户,没有一个不是靠剥削人的。只是剥削的方式不同罢了,有的是明大明剥削,有的是绕着弯儿剥削,不剥削人,他的本事再大,创造的价值也是有限的,也不能年就成了一个大富翁。想那年,杨二宝被树为县上的致富能手,老奎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但是,心里一点都不服气,日鬼弄棒的,算什么能手?你有本事,好好摆弄庄稼,科学种田,夺了高产,我老奎打心眼里佩服你,凭搞歪门邪道,就是成了百万富翁,老子也不会把你放在眼里。后来,报纸出来了,说杨二宝是致富路上的带头人。带个球!人人都像他那样,投机倒把,坑害国家,剥削乡邻,中国不乱才怪!他看都不看,就把报纸扔到了一边。报纸扔了,广播又响了,广播中又在讲杨二宝怎么怎么富了。怎么富的?都说些骗人的假话,怎么不说一句真话?他一把就把广播线扯断了。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现在已经不说剥削不剥削的话了,也不说投机到把的话了,不管怎样,只要你能富,就是好汉,就是爷。唉,想这些做啥?没球意思,白费脑子,还想不清楚,还不如不想,安生些吧!

此刻,两个老汉见了,很是亲热。胡老大就掏出烟渣子,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张报纸扯的纸条儿,给老奎递过一张说:“你今天咋有空了?”

老奎卷着烟卷儿说:“到黑风口看了看防护楚带,是还早着哩,就绕过来看看你这老倒灶还活着没有?”

胡老大就咧了嘴笑着说:“活着哩,阎王爷不收,就得活着呀。防护楚咋样?没有人损坏吧?”

老奎说:“没有。专门有人白天晚上护着哩,要是不看护,早就被人砍了当烧柴了。”

胡老大说:“也亏了那片楚带,像个屏障,把红沙窝村给护了起来,要是你当年不坚持建那片楚子,红沙窝村怕早就完了,让黄沙给吃了。”

老奎说:“那时候,浑身就是个劲蛋蛋,成天只想着公家的事,想着咋把黄沙给治住,让产量上去,让粮食大家过个好日子。现在,要说生活比那时好多了,吃不愁了,穿也不愁了,可就是成天乏兮兮的,打不起精神来。”

胡老大说:“是哩,是哩,要说日子,真的好了,可就是打不起精神。我们当年搞互助组、高级社那阵儿,劲头多大呀!没有牲口,我们就当牛拉犁,还老唱花儿少年,从来不知道乏。”

一谈起过去,老奎一下子兴奋了起来:“那时候也有魄力,一说要搞互助组,好多人家都有顾虑,后来见咱们几家搞得轰轰烈烈,地种得早,活干得快,才纷纷来入组。那时候,哪来那么大的劲头?现在的年轻人,没有一个能敌得上我们年轻时的那阵儿。”

胡老大说:“你记得不?那样,我们去红崖山修水库,连着干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你躺过去怎么也叫不醒了,急得你家里人站在旁边抹眼泪。”

老奎笑着说:“咋不记得?那时候我们正恋爱着哩。等我醒来,女人的眼睛哭成了一个烂桃了。”

胡老大说:“那个时候,人的思想好,比现在好。就只想着建设社会主义,从来就不想个人的事儿。”

老奎说:“说起来,那年治沙,你也太傻了,你的女人明明有了身孕,你还硬逼着让她上沙窝去治沙。”

胡老大听了,就长叹一声说:“苕着哩,那时真的还苕着哩。那是个好女人。”

老奎也长叹一声说:“算了,不说了,说了反而叫人难肠。”

胡老大也叹了一声说:“是哩,不说了,说了实在难肠。”

于是,两个又卷起了烟。

默默地,谁也不再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了。

那是一个令他们激动不已的年代,又有着不堪回首的心痛。没办法呀,没办法,谁让他们生在了那个年代?谁又让他们的先人流落到了这沙窝窝里来安家?

过了好一阵,胡老大忍不住了,又说:“那女人,真是个好女人,是我害了她,是我造的孽呀!”

老奎说:“她的性格也太好强了,要是她坚持不去,也就不会出事了。”

胡老大说:“唉!命,这都是命!不说了,说了伤心,不说了!”

老奎说:“你这烟渣是哪里弄的?还挺有劲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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