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脚一脸喜色地来到了天旺的厂里,也不管天旺忙不忙,就冲天旺说,天旺,有好事了,好事来了。天旺一脸茫然地说,什么好事?田大脚就关起办公室的门,悄悄地问天旺,罗红英的同学你看咋的?天旺这才反应过来,一脸通红地说,我又没有注意看她,我咋知道她是咋的?田大脚兴奋地说,她看上你了,要让罗红英给你说媒,罗红英不敢给你说,就让我来给你传个话。你看咋个相?天旺说,妈,这事儿,你得让我考虑一下再说。田大脚一听还要考虑,生怕让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就说,天旺,这么好的人儿,你还考虑啥?等你三考虑,两考虑,考虑好了,她等不及了,跟了别人怎么办?再说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再不能拖了,妈为你的事儿,头发都愁得白白的了,你就答应了吧,也好让那丫头吃个定心丸。我们都觉得那丫头好哩,样子有样子,文化有文化,错过了这个站,怕是再没有那个店了,你还要挑个啥样的人呢?说着说着,泪水就在眼里打起了转转。天旺一看妈快要掉泪的样子,心里既烦,也有点不忍,想想那丫头,他虽然只与她打了一声招呼,感觉也还不错,就横了一下心说,好了好了,你们觉得可以就定下来,我没啥意见。他本是带气的一句话,没料他妈听了却十分受用,脸上一下又变得丰富了起来,就立马笑着说,那好,那好,我这就去说给她,让她也定了心。说着,就开了门,颠儿颠儿地走了。
天旺虽然口头上应承了,但是,心里却乱得像一团麻。当他应答了下来,仿佛像失去了什么,又像是得到了什么。究竟失去了什么,他也说不清,但,总觉得心里一下空落了下来。空落了好久,他才慢慢地感觉到,其实他还是在惦记着飘逝在雪原上的那抹红。那抹红,就像一个遥远的影子,一直徘徊在他的脑海,又像冥冥之中的一个等待,尽管现实已使他感到了无望,但是,那不死的念头依然故我占据着他的心灵。他曾经信誓旦旦地下过决心,等厂子的事理顺了,他一定再去一趟八个家草原,如果真的找不到她,那是他的命,他也就死心了。但是,厂里的事太多太杂,一忙起来,也就把那事儿给冲淡了,再想时,却又心灰意冷起来。想想多少年过去了,她未必还记住他,更未必候着他。如果真的见了面,看到她成了别人的女人,拖着别人的孩子,那感觉,还不如不见的清静,至少还能给他留下一个永久的思念。失去的,也许再也找不回来了。此刻,当他再想罗红英的那位同学,感觉也还不错。昨天,他回家去吃晚饭,刚进了大门,见一女子与罗红英正在院中择菜,那女子看他来了,向他淡淡地笑了一下,算是向他打了招呼。他也点了点头,看这女子,眉清目秀,竟想不起是谁家的女子。在纳闷间,罗红英急忙站起来向他介绍说,这是她的老同学,叫王小云。接着,又向王小云做了介绍说,这是我家的大哥。那女子便也倏然地站起身来,叫了他一声大哥。声音轻轻的,脆脆的,那声音,就像她那人儿一样清秀。后来到了吃饭时,不经意间,他看到了那女子正偷偷地看着他,当他的目光与她相撞时,对方很快地垂下了眼帘,脸上随即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红来,那样子,也确有点招人喜爱。既然她不嫌我岁数大,看上了我,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只好如此了。
有些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用全部的热情去爱着的女人,却怎么也得不到,随便见了一面,却注定了一生的姻缘。天旺与王小云的婚姻就是属于后一种。他们不到两个月,就匆匆结了婚,一桩人生的大事,总算作了了结,从而也减去了压在杨二宝和田大脚心上的一块石头。
春节过后,杨二宝就召集了全家人,提出来与两个儿子分家。杨二宝说:“俗话说,没有不散的宴席。家庭也是一样,迟早还是得分开过。既然要分,还是迟分不如早分,这样,兄弟妯娌之间,父子婆媳之间,也少一些磕磕碰碰的摩擦,多一些和睦。”
天旺听了,心里却不是滋味。刚刚结了婚,就要把他分了出去,知道内情的是他爹提出来要分,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娶了媳妇忘了娘,不思孝道,只图自己的小日子。让人指着脊背骨骂了,还说不出口。所以,也就把这些想法当着爹妈的面说了出来。
天盼也说:“哥说得对哩,我也不想分。再说了,我们兄弟妯娌之间,也很和睦的,分了,让人说三道四的,还以为我们家闹矛盾了哩。”
杨二宝说:“还是分了吧。爹要你们分,自有爹的道理。这房子嘛,我们老两口留下两间,其余的,你们兄弟二一添作五。天旺的食品厂,是天旺贷款办的,家里也没有给你贴补过一分钱,现在还背着贷款,天旺就继续办去,贷款也由你还去。这农场,现在还背着六十多万元的贷款,天盼就帮我先经营着,如果将来行情好转了,贷款还清了,这产权归你们兄弟俩,天盼出的力多,多占一份,天旺出的力少,就少占一份。如果将来办不下去,垮了,就由我承担,与你们谁都没有责任。”杨二宝说完这番话,由不得长叹了一声,仿佛卸下了一付重任。
天旺却听得有点委屈,分来分去,等于是把他分了出来了,天盼还是与爹妈在一起。既如此,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便说:“既然爹这么定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就按爹说的办吧。食品厂是我办的,贷款由我来承担。农场我也没有出过力,我也不占份子了,好好坏坏,都归天盼。”说完,就忍不住掉头离开了。
不分家是一家人,一旦分了,总觉得有些别扭。天旺觉得再住下去,实在不自在,没过几日,就搬到了厂里。田大脚想挡住不让他们走,却没有挡住,想起一家人风风雨雨几十年,说散就散,就由不得抹起了泪。杨二宝却说,也好!也好!搬出去也好。田大脚说,你这个人,心肠太硬了,好像他不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杨二宝说,心肠不硬不行,该硬的时候就得硬呀。老婆子,我何尝不想儿女满堂,住到一起好?但是,为了长远,还得把他分出去。田大脚说,什么长远?王小云刚刚到了家,你就要把他们分出去,这让天旺怎么想?让王小云怎么想?村里人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谁不说咱当爹妈的不是?杨二宝说,老婆子,你以为我心里不难受?也难受。没办法,我有我的难言之苦。你想想,如果按现在的样子发展下去,农场必然要垮,农场一垮,银行肯定要向我们追要贷款。如果我们父子还在一起就会拿了天旺的厂子作抵押,如果分开了,谁过谁的,就能保住天旺的厂子。我这样做,也是不得已呀。知道要落天旺和王小云的抱怨。但是,这总要比将来受牵扯好。田大脚听了,就说,既然你是为他好,你就给天旺讲清楚,免得让他抱怨你偏心。把他分出来了,却让天盼经营农场,名义上分了家,实际等于只把他分了出去。如果天旺理解了,倒也罢,如果不理解,这让我的心上怎么也下不去。杨二宝说,我没有给天旺说,是怕给他添压力。既然你这样说了,改天我去给他说说。
后来,杨二宝就把自己对农场的担忧,怕牵扯到天旺的厂子的想法说给了天旺。天旺这才明白了爹为啥要急着分家的原因。便说,爹,你的苦心我领了。可是,我是想,我刚结了婚,就分了家,知道内情的,倒也罢了,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我娶了媳妇忘了娘,让村人怎么想?杨二宝就呵呵一笑说,只要你知道爹妈的一片苦心,不抱怨,我就放心了。村人爱咋想咋想去。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去管他。
天旺以为自己娶了媳妇就分家,村人会说长道短的,其实,村人谁都不说。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儿子大了,就得娶媳妇,媳妇娶上了,就得分家。等到儿子的儿子大了,娶了媳妇,也照样得分家。一代又一代的人,就是这么过着,这样延续着。可是,天旺没有得上儿子,在沙枣花呛鼻子的时候,王小云生了一个丫头。生下了丫头后,田大脚一脸的不高兴。虽然田大脚也知道生男生女是不由人的事,但是,知道归知道,生气还是归生气。她生气,是生儿媳妇王小云的气。王小云肚子大起来后,娇气得不得了,说这儿也疼,那儿也不舒服,饭也不按时给天旺做,有时还要天旺给她做。田大脚不心疼儿媳妇,却心疼儿子,媳妇懒得不动弹了,她就过来帮着做一做。这样一来二往,田大脚就越来越看不惯王小云了。有时候就在心里骂,你是个啥东西,不就是土生土长的一个农村人嘛,好像是从大城市来的,贵气得不行。不就要生一个娃嘛,有啥了不起的,好像谁没有生过娃。有时候,田大脚在心里这么说得久了,就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声,说出了声后,王小云就不依了,王小云就说,妈,你累了你回去休息,让天旺回来做。田大脚说,他一天忙厂子的事,回了家还吃不上一口安生饭,还要他忙?你怎么一点点儿都不知道疼自己的男人呀!王小云说,妈,我疼着你儿子哩,你咋知道我不疼?只是医生说要保护胎,不能让我干活,天旺也说不让我干,我才不干的。田大脚无心与她理会,没办法,遇上了这样的儿媳妇,只有像伺候先人一样的伺候了。没想伺候了几个月,结果却生了个丫头,她就由不得生起气来。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白白伺候她做啥?
天旺不像老一代人,他对生男生女无所谓。生个男娃他高兴,生个女娃他照样高兴。他见妈不高兴,反而做他妈的工作说,也就是咱农村人重男轻女,大城市的人根本无所谓,甚至有的人更喜欢生个女娃,说女娃孝顺,听话。田大脚能说什么呢?一看儿子想得这么通,她也就没啥可说的了。
天旺对生男生女真是想得很通,但是,对王小云的所作所为却越来越有点想不通。刚过门那阵子,她虽然做起活来不扎实,有些浮,总的说来还算勤快,到后来,一有了身孕后,她就变得越来越懒惰,越来越娇气了。有时,忍不住说她几句,她就不高兴,嘟嘟着一个嘴儿一天不跟你说话。天旺常常把王小云拿来同天盼的媳妇罗红英做比较,不比较倒也罢了,一比较,觉得王小云比罗红英差多了。既没罗红英那么质朴,更没有罗红英那么勤快。有时候也想,人比人活不成。比不成,就不比了,好好搞自己的厂子吧。
当然,这些小小的不快从来没有影响过他的经营,他的厂子像滚雪球一样一天一天地滚大了,在外头也渐渐有了名声,省报和市报的记者不知咋听到了,在石头的带领下,来到天旺食品厂要采访他。省报的记者看了生产流水线,又拍了好几张照片,最后才坐下来,与天旺交谈了起来。记者要他说说,为什么想到要办这样一个厂子,为什么又单单选择到了他的家乡红沙窝村,在办厂的时候遇到了哪些困难,又是怎么克服的?这些问题,其实都是他想过的,也是他经历过的,天旺也不加掩饰,怎么想的,怎么做的,实打实的说了出来。小山东听了,又说了天旺在广州怎么主持公道,差点丢了性命的事,天旺就阻止不让他说,可记者非常感兴趣,非要追着让小山东说,小山东也就瓦罐里倒核桃,哗啦啦全倒了出来。倒出了这些还不够,还说了天旺在广州的那家食品厂威信有多么多么高,他已经当了厂长助理了,生活待遇工资待遇都很好,他就是为了改变家乡的面貌,才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记者听完,非常感动地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你的事迹太具有典型意义,我们的农村,正需要你们这样的有识之士,富了不忘众乡亲,要用自己学来的知识,回报生于斯养于斯的这片热土。回去后,我就给总编汇报汇报,好好写一篇报道,要在全省大力宣传推广。
记者没有说空话,回省城不久,那篇大文章就刊登在了省报的头版上,几个大字跃然纸上——《有志改变家乡面貌的年轻人》,副标题为《记镇番县天旺食品厂厂长杨天旺》。在文章中间,还放了一张天旺检验新产品的照片。省报一出,市报上也出了,也是一块大通讯。随之,天旺的名气一下大了起来,省市电台、电视台纷纷赶来采访,一时间,他成了镇番县的新闻人物了。
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些新闻报道刊发不久,一封带着格桑花清香的信件,从草原深处飞落到了他的办公桌上。他无法抑制内心的紧张和心跳,更无法揣测这封令他意外的信件将会给他带来什么。他不敢马上打开,怕抖落了他的期盼,抖落了他的希望。可是,他的梦,他的希望又是什么?是希望她过得幸福美满,还是希望她心里一直想着他?他说不清楚,真的说不清楚。他只有默默地镇定下情绪,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后,才轻轻地将它打开,随即,一行清秀的钢笔字跃入他的眼帘——天旺:
你还记得八个家大草原吗?你还记得那位喜欢听你笛声的裕固族姑娘吗?也许你早已把她忘了,可是,她却永远地忘不了你,忘不了那只从八个家草原上掠过的雄鹰。无论它飞到哪里,是天涯海角,还是戈壁大漠,她都一如既往地等待着,守望着。哪怕等待的是一场空,守望的是一场梦,只要格桑花还要开遍原野,只要大雁还要掠过长空,她就会守候到底。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南飞的大雁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可她心上的人儿却一去不复还。她曾托过天上的云,让云告诉他,一次涤荡心扉的激情,孕育了一个新生命,那呱呱坠地的叫声,注定了他是一个坚强的男子汉。云儿归来说,没有传到我的话。她曾托过草原上的风,让风儿捎句话,为了一缕没有承诺的希望,她可以守候到地老天荒。风儿归来说,没有捎来他的话。可爱的宝宝一天天地长大了,孩子向她要爸爸,她说,等到大雁从天边飞来了,你的爸爸就会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驰骋而来。大雁从天边飞来了,孩子问,妈妈,爸爸怎么还没有来?她说,等到格桑花开遍了原野,你的爸爸就会踏着花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来。等到格桑花开遍了原野,孩子问,妈妈,爸爸怎么还不来?她无声地哭了。她知道,这样的守候注定是一场空,但是,她却无法改变,正如她无法阻挡春天的来临,无法改变河流的方向,她也无法改变她的守望,即使是一缕缥缈的幻影,也愿为他守望到地老天荒。
她的希望只好寄托在了孩子的身上,她给他起了一个汉人的名字,叫飞儿。希望他长大了,也像一只雄鹰,像一只草原上的雄鹰,飞到蓝天,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找他的爸爸。
又一个春天来了,八个家大草原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干旱,蝗虫飞满了草原,大片大片的草原干枯死亡,在政府的统一安排下,她们举家迁徙到了后山。她一步一回首,渴望能在她离开的那一刻,会发生奇迹。但是,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她知道,迷了路的雄鹰,再也找不到飞向八个家大草原的航线了。
一切本该这样安安静静地过着,她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无论她多么孤独,羊儿从不嫌弃它的主人,盘绕在她的膝前,让她感到几多慰藉。无论她多么的忧伤,只要看到她的飞儿,一天天地长大成人,她就感到了人生的希望。在一个太阳初升的清晨,她带着飞儿,赶着牛羊,来到草原深处,刚刚打开收音机,传来了一个天外来音,它告诉给了她,她等的人,已经回到了他的家乡,创办了天旺食品厂。她无声地哭了,她不知道是为他的成功而激动,还是为他迷失了归来的路而伤感。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只知道,大雁掠过的长空,空留下的,是她的一片相思。她的哥哥从村委会带来了那张刊登着你的文章和照片的报纸,她仿佛觉得天上的云不动了,地上的河水不流了。她一直向他们谎称你去了南方,一直谎称你从南方回来,就会来找她的。她知道这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她宁可生活在她自己编造的谎言里,却不愿意让人戳破。谎言破了,抖落在地上的,是一地的碎片,那是一个个闪动着的泪珠,碎了你,也碎了她。
她知道离群的骏马,不会来吃回头草,一路走下去,必定有同类的呼应。像你这样优秀的男人,不会为一句没有承诺的别离,去为谁守候。她不想破坏你的家庭,也不要求你做出违心的抉择,她只是想告诉你,给孩子一个梦想吧。即使是一个梦,总比没有强。让他知道,大雁飞来的时候,格桑花开遍原野的时候,他的爸爸,真的来过……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