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记得他的名字。在梦中,他们只有彼此,一直不需要唤出名字来,一次也没有。
邓子追,亦并不是唯一一个,在旧梦中重温前世的人。
“放箭!”
世人对沙场总有千千万万种幻想,是猩红遍地,还是残肢飞舞,抑或是刀光剑影。上过战场的人,和没有上过战场的人之间,隔着一道永远也无法填平的深渊。
对秦斋而言,沙场留给他最深刻的感受,并非累累伤痕,也非溅入眼中的污血,而是那些声音。
“放箭!全部放箭!”将军的声音嘶哑地在耳边回荡,与箭矢呼啸而过之声交织在一起,难辨具体方位。与此同时,秦斋扶起一个此前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士兵,低头一看,发现那士兵腿上正拖着一把长刀,从他的骨肉之间贯穿而过。
秦斋抬起头来,只见天际血红,两方正在野蛮厮杀。但眼前的画面难以在他的记忆中逗留太久,倒是将军的怒吼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闷雷不断,炮弹轰鸣,紧接着是雨点子砸在冷铁上的声音,更让他印象深刻。
“撤!快撤!”
秦斋听见指令,扛着那士兵往回冲。
“秦副将,快撤进去!”
秦斋手持断剑,不知一连刺开了多少个连面容都未看清的敌人。己方射出的箭擦着他的脸向远处飞去,他一路狂奔,只为了活着进入城门。
夜色渐浓,只有闪电划破长空的一瞬,能见到城外尸横遍野。不论是哪一方的军服,被鲜血染后,都只会是散发着恶臭的漆黑,一层一层地倾压在或许仍奄奄一息蠕动着的士兵身上。
“秦副将!”两个守城门的小卒,一人一边站到劫后余生的秦斋身旁,将他拉进了碎砖头临时搭起的房间里。秦斋浑身泄了力,被他扛着回来的士兵从他肩头滑落下去,倒在地上。秦斋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那士兵早已断了气。
秦斋抓过酒壶,将掺着凉水的烈酒劈头盖脸地朝自己浇下,然后才问周围的人,“将军呢?将军撤下来了没有?”
“将军在里头,受了点儿轻伤。”传令士兵领着他钻入早已撤空了的村巷,冒雨踩在血坑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走着,终于拐入一间昏暗的茅屋。
在仅有的一盏油灯之后,将军盔甲未卸,一条大腿架在摇摇晃晃的竹凳上,让军医替他处理伤势。见到秦斋进来,他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几乎将那最后一点烛光吹熄。
“……再这么下去,就守不住了。”将军的话,比那摇摆不定的微弱光线,还要令人绝望。
若非战事已到了千钧一发之地,将军不会离开城内亲自下场。到了此时此刻之境,战况已非战术谋略所能扭转,若要守下城门,只能死撑至援军到来。己方战士折损严重,以至于今日进攻来袭,将军亲临城门,一把老刀痛饮敌方热血。
“将军……”秦斋走到他身边。军医包扎好伤口,和其他士兵一同离开了。秦斋蹲到将军跟前,想要说些宽慰的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援军受连日暴雨所困,仍需三日才能赶到。”将军双手握着自己的膝盖,闷哼一声,将腿抬了下来,“守住三日,便胜利在望,但三日……谈何容易?”
秦斋想要替他倒杯茶,但连翻了两个茶壶都倒不出东西来,只好到角落里舀了一碗凉水,送到他手中,“将军为了守住这座城,与一众弟兄,还有怀揣报效家国之志的老百姓们,都已尽力了。”
“今日你也看见了,”将军接过那碗水,却没有喝,“敌军只管用蛮力,我们也只剩下死守,两相拉锯,力气大的迟早会赢。就算三日后援军赶到,只怕也是堪堪赶上替本将收尸罢了。”
听了这话,秦斋心中一阵慌乱。他话中只提及替自己收尸,却未说到全军覆没一类,令他好生奇怪,连忙说:“军中战士,个个做好了浴血奋战到底的准备——”
“就算做好了准备,我们又还剩下多少人可以牺牲?”不等他说完,将军却出言打断,“小秦,以你的年纪和从军资历,你认为,这副将之位,你坐得可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