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干什么,这是在别人家里。出去,出去,他娘的都出去。”
队长把他们赶走后,起身关上门,也不先和我们套套近乎,一下子就把脸凑过来说:
“福贵,家珍,有好吃的分我一口。”
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看我,平日里队长对我们不错,眼下他求上我们了,总不能不答应。家珍伸手从胸口拿出那个小袋子,抓了一小把给队长,说:
“队长,就这么多了,你拿回去熬一锅米汤吧。”
队长连声说“够了,够了。”
队长让家珍把米放在他口袋里,然后双手攥住口袋嘿嘿笑着走了。队长一走,家珍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她是心疼那把米。看着家珍哭,我只能连连叹气。
这样的日子一直熬到收割稻子以后,虽说是欠收,可总算又有粮食了,日子一下子好过多了。谁知家珍的病越来越重了,到后来走路都走不了几步,都是那灾年把她给糟踏成这样的。家珍不甘心,干不了田里活,她还想干家里的活。她扶着墙到这里擦擦,又到那里扫扫,有一天她摔倒后不知怎么爬不起来了,等我和凤霞收工回到家里,她还躺在地上,脸都擦破了。我把她抱到床上,凤霞拿了块毛巾给她擦掉脸上的血,我说:
“你以后就躺在床上。”
家珍低着头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会爬不起来。”
家珍算是硬的,到了那种时候也不叫一声苦。她坐在床上那些日子,让我把所有的破烂衣服全放到她床边,她说:
“有活干心里踏实。”
她拆拆缝缝给凤霞和有庆都做了件衣服,两个孩子穿上后看起来还很新。后来我才知道她把自己的衣服也拆了,看到我生气,她笑了笑说:
“衣服不穿坏起来快。我是不会穿它们了,可不能跟着我糟蹋了。”
家珍说也给我做一件,谁知我的衣服没做完,家珍连针都拿不起了。那时候凤霞和有庆睡着了,家珍还在油灯下给我缝衣服,她累得脸上都是汗,我几次催她快睡,她都喘着气摇头,说是快了。结果针掉了下去,她的手哆嗦着去拿针,拿了几次都没拿起来,我捡起来递给她,她才捏住又掉了下去。家珍眼泪流了出来,这是她病了以后第一次哭,她觉得自己再也干不了活了,她说:
“我是个废人了,还有什么指望?”
我用袖管给她擦眼泪,她瘦得脸上的骨头都突了出来。我说她是累的,照她这样,就是没病的人也会吃不消。我宽慰她,说凤霞已经长大了,挣的工分比她过去还多,用不着再为钱操心了。家珍说:
“有庆还小啊。”
那天晚上,家珍的眼泪流个不停,她几次嘱咐我:
“我死后不要用麻袋包我,麻袋上都是死结,我到了阴间解不开,拿一块干净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
她又说:“凤霞大了,要是能给她找到婆家我死也闭眼了。
有庆还小,有些事他不懂,你不要常去揍他,吓唬吓唬就行了。”
她是在交待后事,我听了心里酸一阵苦一阵,我对她说:
“按理说我是早就该死了,打仗时死了那么多人,偏偏我没死,就是天天在心里念叨着要活着回来见你们,你就舍得扔下我们?”
我的话对家珍还是有用的,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到家珍正在看我,她轻声说:
“福贵,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们。”
家珍在床上躺了几天,什么都不干,慢慢地又有点力气了,她能撑着坐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心里高兴,想试着下地,我不让,我说:
“往后不能再累着了,你得留着点力气,日子还长着呢。”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