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王真可怜。
有着神秘自尊心的幸村微不可觉地顿了顿:“这个比喻不是从你那里抄的,是我自己想的。我还觉得,你从头到尾就不相信自己会喜欢上我,也不相信自己会喜欢上别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以绝对的否定为前提,所有感情追根溯源,都是……‘不可能’。”
早川背挺得笔直,继续回邮件。一面回一面说:“虽然这话没说错吧——但我那时就告诉过你,我很讨厌性格分析,你这样我会骂人的。”
“你生气。说明我戳中了你的痛点。”幸村振振有词,一意孤行,可谓脸都不要了,“所以我才会拿真人秀之类的话试探你。”
“嗯,”早川一提起就恨得牙痒痒,“说什么就算是剧本也会有真心,没点定力的还真被你绕进去了。幸好我脑子转得快,知道有些人的话不能信。”
“其实也不全为试探。”群组消息响彻空旷的球场,幸村注视着她被液晶屏幕照亮的侧脸,叹了口气,“我只是很好奇,排除那个不可能的前提,你真实的想法——”
“没有那个前提,就没有真实的想法。”
这是重逢以来早川第一次打断他的话。迎着幸村喝多了转不过弯来的目光,早川笑笑:“反正我也喝了半斤烧酒,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接下来的话,你可以信,可以不信。反正信或者不信,都过去了。”
她惊叹自己的记忆力居然那样好,连细枝末节也记得清清楚楚。一切糟糕的事情都从下载那款游戏开始,普通的星期五傍晚,很有可能是十三号。养成类手游,烫金艺术字体,煽动性口号。突然变黑的房间,半空悬浮的书本,起死回生,修改记忆……早川明羽,你想要变成什么样的人?
刚才幸村说,职业比赛只看重冠亚军,在爬楼梯般的晋级中,“只输一次,就成为彻底的失败者。”
早川心道,我明白的。因为我也只输了那一次。
后来她也想过,倘若那晚在冲绳,她态度再好一点,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倘若后来在学生会,她锋芒能弱一点,仅仅一则报道失实的指控,或许也不至于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书本提出的要求看似困难,其实无论恋爱或社团,都没有明确的检验标准,不会问幸村和她交往是否出自真心,也不会问她进主席团靠的是能力还是手腕,总之,敷衍一下,大概率可以过关。
只可惜这样的话,那时的她不会听。十六岁,要的是纯粹、决绝、彻底。堂堂正正地赢,或者光明磊落地输。
所以在佛罗里达读书那段日子她挺开心的。宿舍区往东走,十分钟路程便到海滩。有人脸上扣一本书瘫着晒太阳,教职工小孩成群坐在一起垒沙堡,校队运动员经年累月练习冲浪和赛艇。海鲜烧烤很便宜,校门口的鸡肉卷也鲜嫩多汁,晚上回去时,她会带上一个顶部打开的椰子。拜立海的应试教育所赐,她基本功很好,数理化基本没问题,只是英语难一点,但也渐渐能讲一口混杂日语节奏和南部方言的美式英语,充分体现大学招办老师最喜欢的身份多元性和边缘化特征。
幸村在迈阿密公交车上看到的女生是她交换时的住家子女,性格开朗,擅长迟到,喜欢塞尔达和akb。早川一度怀疑她报名接待家庭就是为了软磨硬泡,让交换生帮她翻译应援物料,美其名曰训练英日互译能力。
那一年她没有回家,连新年都在佛罗里达过。这里长夏无冬,满街棕榈树,就算加上圣诞歌,也没有半点年关将近的气息。永远热热闹闹的,生活不按暂停键,好像怎么都过不完。元旦前天夜里,学校新年舞会散场,她塞了满腹乱七八糟的小零食,从高高的山岗走下来,口袋中手机响,接到了父母的电话。视频背景里,神奈川下着雪,母亲问她,玩得开不开心。她用力点头,听见后面有人叫她,便匆匆挂了电话。
一年后交换期满,她回到神奈川,临走时衣服带得不够,下飞机恰逢寒潮来袭,西北风灌满了衣襟。她舟车劳顿,时差倒不过来,直接患上重感冒,包得严严实实,戴口罩回学校,从后门进班级,最后一排的同学看了她好几眼,才从喉咙里憋出一句早川。你好啊,她瓮声瓮气地答道,然后笑着挥挥手。
时值高三,网球部成员打完全国大赛便退居二线,bbs上有了新的校园偶像和八卦热帖,升学考试当前,每个人都收拾包袱,各奔前程,早川悄悄丰富起来的课桌,没有激起任何水花。
她刚回来就投入到紧张的复习中,每天在学校待到很晚才回家。去佛罗里达的本意就是换个环境,热情大过理智,她没有准备美国那边的考试,自然也就无法申请那里的大学。好在她当时报了文科,历史地理之类的科目,自己刷练习册就行,数学的大部分内容和交换期间所学重合,剩下不懂的,教研组直到晚上九点都有人值班,只要脸皮厚,随时可以敲门。
那应该是她高中三年学习效率最高的时候。夜里人去楼空,她会盘腿坐在课桌上背书,任凭自己低沉而快速的声音充满教室,像是一池水,慢慢上涨。偶尔参加竞赛培训的柚木柳生从窗外经过,她便推开窗,笑着和他们打招呼,问他们一会儿要不要吃夜宵。
奔着一个目标去的人,好像活在真空里,外界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但比起国三或高一,这目标已然轻盈许多。爱慕虚荣的成分都不在了,她想要的,仅仅是离开立海,到一个新的地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