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杯抹茶奶盖正在她的胃部缓慢翻搅、旋转着。早川把饭一点一点扒进嘴里,左手边,母亲还在说着仁王作为数学竞赛生的战果:“听说国中时候就代表学校去县里参赛,还拿了二等奖呢……仁王太太说他周末在上补习班,明羽想不想也报个名?你不是一直说想提高数学成绩吗?”
早川觉得自己已经饱了:“不想。他那是专门给竞赛生上的吧。”
对面的父亲搁下筷子:“她什么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什么水平?”她一抬头,目光撞上父亲的下巴,好几排密匝匝的胡茬,瞬间戳进眼眶,“我们班四十个人,我第五名进去的,和邻居家小孩同分。你说我什么水平?”
“这孩子,说你几句还呛上了。你爸的意思是——”
“我是叫你留点心。你们那入学排名,考的都是国中知识。高中怎么样,现在还不知道呢。男孩子嘛,脑子聪明,数学又好,高二文理分科,成绩刷一下就上去了。倒是你,现在风风光光,回头别让人家看了笑话。”那些话一如他的眉眼,浓墨重彩,横平竖直,信誓旦旦,仿佛住隔壁的是他亲生儿子一般。
母亲夹杂着无奈和安抚的目光落下来。早川扭了头,在空中寻找父亲的视线,却发现父亲根本不看她。就像是挥出拳头却打进了棉花里,餐桌上单方面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瞬间松弛了。她站起身,把碗堆进池子,转身上了楼梯。
母亲似乎埋怨了父亲几句,但是房门一关,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早川坐到电脑前,开始看幸村精市的比赛录像。一想到这几盘dv是仁王借给她的,心里就更加生气。
“烦死了。”她扣上了笔记本屏幕,整个人倒在了椅子上。头顶明晃晃的日光灯,在眼底烙下灼烧般的印迹。闭上眼睛还能体会到那鲜活的、鲜红的痛感。
“烦死了啊……”
幸村精市胳膊里夹着笔记本,走到学生活动室外,推门进去,只见讲台前站着个女生。不知道这里上节是什么课,笔记密密麻麻堆了一黑板。她踮起脚尖,很辛苦地去够顶端的板书,听见他进来,侧过脸来笑着问:“可以帮我个忙吗?”
幸村点点头,后知后觉地想起对方似乎和他到了同一读书小组。他擦黑板的时候,她就在边上整理粉笔槽,灰尘收集起来扔进垃圾桶,粉笔一根根整齐地放好。
明明一直低着头,然而幸村总错觉她在打量自己。他平日里早在各式目光下待惯了,多少能够免疫。但他总觉得这个女生的态度不是欣赏或崇拜,而是带着点别的味道。
就是这一点别的味道,让他轻轻挑起了眉毛。
“我叫早川明羽,以后请多关照。”他擦完黑板,她已经等在一边了,向前伸出的手擦净了粉笔灰尘,幸村握上去,感受着掌心偏低的体温。低头一看,女生密密的睫毛如筛子,遮住了垂下的眼睛,将他的目光留在上面。
“我叫幸村精市,请多关照。”隔着那屏风似的睫毛,他仅能窥见她眼底瞬间如风动烛火,又如夏日午后的天空,山雨欲来,光影骤变。
下一秒,她松松地收回了手:“上次说一个小组的同学要坐在一起。幸村君想坐哪里?”
他们小组坐在靠窗的位置听课:他、早川,来自d组的一男一女,上课的时候靠得很近,似乎是一对情侣。
早川用钢笔写字,速度飞快,笔尖擦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注意到她手边那本《忧郁的热带》有些旧了,下课时便问她是不是已经读过一遍。
“没有哦。”她翻开封面,扉页的汉字姓名一闪而过,幸村没有看清,“这是认识的人送给我的。上面笔记很多,我觉得对我们做报告也有帮助。幸村君看了这本书吗?”
“还没有,”他答得很老实,“最近刚开学,各种事情实在是比较忙。”
“为什么会选这本书呢?”
他顿了顿:“因为题目很浪漫。”
无理取闹的理由竟然赢得了女生的共鸣,她把书翻到前几章,指的某一段内容说道:“我也这么觉得诶。”
「『每一个人,』夏多布里昂写着:『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
白纸黑字,波浪线标记,视线边缘葱管似的手指,如同轻触水面的芦苇,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女生说着“我很喜欢这段话”,仿佛只是在分享,又仿佛意有所指。幸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兴许是觉得这气氛太诡异了,她转而问他有没有空。抽签结果显示,她们的报告在期中考试之后,是所有小组中最早的一个。因此她提议利用课后的午餐时间讨论进度和分工。
大家都没有别的安排,于是他们便回教室拿了便当,到活动室边吃边聊。
她掀开盖子,见到大敞的饭盒里躺着五条烤鱼,露出十分苦恼的表情:“看来妈妈又准备多了……大家不介意的话可以帮我一起解决吗?”
烤鱼的确不错,幸村夸她妈妈厨艺高超,那对情侣也颇为赞同。女生面有歉意,说自己让大家留下,本来就很突然,分享食物也是应该,“之后如果要利用午餐时间讨论,我每周四都可以拜托妈妈做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