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着手,缓缓走至大殿边缘,凝望远方一线霞光,良久,才道:“该从何处说起?是了,说说少楚,她身份不高,且是同族,所以帝后一直反对我与她往来言欢。向来阿姐说什么我都会听,可唯独这件事,我不想听。”
提到“少楚”,源明帝君的声音不自觉变得极柔和,他的思绪也像是被拉回数万年前。
数万年前,那时候天界还没大劫,有蟜氏出了个帝后,天帝与帝后伉俪情深,重羲刚出生便被立为太子,有蟜氏一时风光无限。
成饶神君很早便适应了这份风光,毕竟帝后是他的亲姐姐,阿姐待他又向来亲厚。他那时只想着往上走,结识更高贵的神族,甚至有一天能接触到九霄天之上的大帝们。
有蟜氏成饶神君日日有筵席,夜夜有高谈,加上天帝妻弟的身份,渐渐名声鹊起。
只是这名声虽有他想要的好的一面,也有令他难堪无奈的坏的一面。
成饶神君容貌俊秀,言谈清雅,自有无数天界神女为之芳心暗涌,这些倒也无伤大雅,唯独那吉光帝君的前夫人、幽昌族的前公主行事大胆且直接,屡屡无视他的婉拒,当众展示热烈的追求姿态,到后来天界关于他与那位夫人不清不楚的谣言遍地乱飞,怎样也解释不过来,连少楚都动摇了。
“我与少楚一处长大,用凡人的话来说,青梅竹马,非卿不娶,非君不嫁。”源明帝君低低说着,“我以为两情相悦自然无须多言,但情是这世间最坚固也最脆弱之物。我从不知道少楚心里装着那么多事,她原来一直非常介意,介意阿姐不许我与她往来,还有外面那些狂蜂浪蝶……”
幽昌族那位夫人日渐热烈的动静,终于惹得少楚与他大吵一架,所有想说的、以前没说的,她都说了,包括属于成饶的那些阴暗的野心,他不甘只做“天帝妻弟”的欲望。
她说得那样直接刺耳,以至于成饶以为他俩要就此决裂了,可她又说:“我知道你那么多不堪,你现在也觉着我不堪,但我不放手,我也会像那个夫人一样死死缠着你的。”
说到此处,源明帝君忽地一笑:“那时我便想,手段再龌龊,我也一样要死死缠着她。”
所以他接受了那场酒宴的邀约,所以他用吉光神兽做诱饵,把被宠得成日胡作非为的重羲太子也带去了酒宴。重羲确然如他所愿闹出了祸事,但祸事之大超出了他的预料,幽昌族那个夫人是摆脱了,成饶自己也受了损,帝后直接下令禁止他再与少楚有任何接触。
源明帝君长叹一声:“不过阿姐的心思很快便落不到这里,天帝陛下因着重羲的事大发雷霆,可在我看来,他更像是藉着由头好名正言顺地冷落阿姐,什么伉俪情深,陛下从来也不是专情的性子。”
重羲被天帝关去了秋晖园,帝后的重心渐渐从天帝挪到了儿子身上,对有蟜氏族内的事务也不再那么上心,成饶与少楚在那段时间私下偷偷往来无数,直到天界劫数突然来临,駺山的吉光一族一夜之间灭了个精光,凄惨的景象可能触动了帝后,寻成饶长谈了一夜。
“阿姐与我说,生死无常之事,连诸神也逃不过,既然如此,何必苦苦拘泥身份地位,我与少楚有情,那便趁有情时好好在一处,以免来日遗憾。得她首肯,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与少楚成婚。”
说到这里,源明帝君忽然陷入长久的沉默。
季疆瞥了他一眼,淡道:“后来呢?”
源明帝君揉了揉额角,低声道:“后来……成婚当日,大劫降临,我本想焚烧神魂助少楚逃脱,她却先一步赶来救我……只是她神力浅薄,一瞬间就……唉,少楚把焚烧神魂的力量都给了我,她想叫我活下去,所以我那时想,无论如何也得活下去。”
少楚那点神力支撑不了多久,成饶开始焚烧自己的神魂,他记不得自己在大劫里支撑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只有短短片刻,神躯被寒意冻结成冰,他的神魂仍不肯散,最后终于醒来时,从成饶变成了源明。
“我自己也在揣测,这个局面是多种缘故叠一块儿促成的。有蟜氏的神魂本就比寻常神族强横,我的神躯受不住大劫,神魂因着少楚与我自己的能力,尚能维持。这源明的真身与我颇有相似处,在他殒灭的那一刻,刚好我的神魂能够附着——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因为焚烧神魂之故,我浑浑噩噩好些年,终于才接受自己成为了源明。”
源明帝君摇了摇头,似笑非笑:“我的那些筹谋,你身为少司寇自然早就暗中调查过,我不多说。那时你我不知彼此真身,相互敌对,可现在不同。重羲,你我是这世间彼此仅存的血亲了,你好好想想,想想你的母亲,想想曾经。”
他从未放弃过自己的野心和欲望,既然天意注定重活一次,他便要重新来过一遍。
假太子当然并非最佳筹谋,毕竟其中不可控的东西太多,可真太子还活着,他们是血亲,最亲厚的关系,还有什么比眼下的局面更好吗?
季疆听着听着,阴冷的神色反而渐渐淡了,他低头将金蛇坠放在手中把玩半晌,轻声道:“你想让我做天帝,实权你来握,大劫我来扛,是么?”
源明帝君不由万分错愕:“你怎会这样想?假太子是假的,而你是我阿姐的孩子,我怎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