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赛冬听他语气不对,不再出声。目光流转间,忽然与站在雪叶岩旁的青舆图候眼光相接。那位君上冲他温颜微笑,挤了挤眼睛,嘴巴动弹几下,做个鬼脸儿。那眼色神情,明明是在取笑雪叶岩提及亚当时的生气口吻。小龙冷然移开目光,虽然自己心里也觉得这件事上监护者很有点儿闹别扭的意思——那日亚当的不告而别虽然失礼,毕竟后来梅菲斯特有派翼龙来解释道歉,又早知道亚当不是非常讲礼仪的龙,哪里就至于气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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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彩虹郡动身,深入忘忧之地,踏上那条自官道上斜岔入丛林深处的忘忧道的时候,太阳已经越过了天顶。修紧了紧掩着口鼻的半边面具,跟在引路的龙身后,踏上仅容一车通行的山径。
一路走来,每隔数百米,就可看到道旁的岩石树干上白垩所绘的图案。色泽已经很淡了,但那与众不同的形态,仍然让龙忍不住将目光在其上驻留。据说,这条路是梅菲斯特一个龙独力开出来的。那些形状奇特的花也是他画来给初到忘忧酒场的约尔做路标的。每想到这一点,修就不禁为翼龙的莫测实力和美术修养而惊叹。
忘忧酒场初建,伊甸园新开张那阵,按照地缘关系,分别在卢茵塔和彩虹郡登记。彩虹郡地位特殊,本身既无出产,所需也自有各国供应,没有经济压力。对郡中的商户,几乎就只是象征性地收一点管理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比较而言,卢茵塔的税额就很高,尤其是香醉忘忧这类价位颇高的奢侈品。
卢茵塔国土面积有限,其中忘忧之地的不可耕种地带又占去大半,也没有什么特产。整个公国的收入,很大一部分是靠过往商旅所缴的税金,以及夏维雅、希斯佳两大国的贸易中转利润。因此卢茵塔商业管理和税收制度十分完备,管理也极严。在卢茵塔,逃税是仅次于叛国的重罪。
不过,卢茵塔商家每年缴税的额度并不是固定的。为了鼓励本土经济,减少对邻国的依赖性,卢茵塔对本国国民有很多优惠。就是外国龙在卢茵塔开办的生意,如果购买本地原料,又或本地佣工超过一定比例,都可以得到减税。产品若是售往他国,优惠更多。每年一、二月份,卢茵塔的商务官员都会对国内登记的商家进行审核,以确定其在今后一年中应不应当减税,是否可以享受某些优惠政策。这种一年一次的活动,叫做“稽核”。
香醉忘忧问世是在夏天,当年的稽核早过。通常这种年中开业的商家,卢茵塔会据其经营内容的不同,定一个暂时的税率——通常会比较高——征税。到次年稽核时,多退少补。事实上少交了税金固然要加上迟滞费一文不少地补交,多缴了的虽也会退出来,却是没有利息可拿。
于是约尔出主意叫波赛冬去和梅亚静谈,把临时税率尽量压低。一来生意刚开张时资金本就紧张,亚当手头又没钱,全要他和小龙拿出来,税金自是越少越好。转过年稽核,需要补交时,酒场已经开始赚钱,就会比较轻松。而且,约尔自己在伊甸园所占分额最小,真要补交税金时,分摊到身上也没多少,大头儿自有亚当和波赛冬那两份里拿出来……
修正式转到伊甸园工作之前,原本为约尔工作,对这位旧东家的心思自是一清二楚。但那也不是十分无良背德的行为,亚当和波赛冬那两位东主虽然稍微吃亏一点,也比头半年就要交高税来得划算。他们自己不很懂做生意,想不到看不出,修也没有义务去提醒他们。何况小龙波赛冬身份高贵,就算要做生意赚钱,也必不如真正商人般锱铢必较;亚当虽自称是平民,那不知钱财为何物的气派却比身为王族的小龙还甚,跟他说了,他大概也会不以为然。修又何必平白得罪约尔去讨这没趣!
不过,修也不会对不起亚当支付的那份高薪。自从正式转到伊甸园工作,亚当带小龙去夏维雅前又委他以财务主管之职,他便与彩虹郡伊甸园的掌柜安迪,以及忘忧酒场的总管琼商量,逐次将整个酒场的技师保安都换用卢茵塔龙,仓库那边也优先雇用卢茵塔籍的分装工,到现在整个伊甸园和酒场,除了修自己、安迪和酒场的总酿酒师,其他都是卢茵塔龙。
香醉忘忧售价高昂,只有贵族才消费得起,卢茵塔一个小公国,需求量本就有限。酒场出产的香醉忘忧,八成以上都是销往夏维雅、希斯佳等国。修相信,这样一来,今年的稽核完全可以拿到比较低的税率,虽然还是要补交一大笔税金,却已在预算之内。再分摊到波赛冬约尔身上一部分,以目前店里的资金状况,就不会影响到正常经营。
想至此,修的视线转向其他同行者,心中暗叹美龙的魅力之强大。
香醉忘忧这种档次的好酒,无论在哪一国,都是高税产品。卢茵塔就更不必说,至少得是交易额的五成,暂时税更是只会高不会低。年前修刚一接手伊甸园的帐目,发现伊甸园缴交卢茵塔的税额只是售价的二成五,真是吓了好大一跳。后来听说是小龙波赛冬出面,直接跟梅亚静谈下来的,就不免好一阵嗟叹。
现在可倒好,这次稽核定税,居然又是大公殿下亲自前往——卢茵塔再是小国,一国之主的大公殿下,也犯不到亲自过问这等事吧?却听一路行来,大公殿下难得说了两句话,全是关于据说独力开出这条忘忧道的某翼龙的。这不得不令修暗暗遗憾,该翼龙目前不在酒场,否则的话,说不定稽核下来,又是二成多的税额。
越过那绘着奇怪花卉的巨岩,一行龙踏入小小的谷地。修拉下脸上的面具,宣布说道:“好了,先生们,可以摘下面具了。酒场经过特别的清理,毒虫毒物都不会进来,瘴气也很淡薄,不足以形成危险。在山谷的范围之内,诸位尽可以放心活动。”
同行的卢茵塔税官似乎还有些半信半疑,大公殿下已第一个松开绑在脸上的半边防毒面具。修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不自禁地盯着那露出来的纤秀嘴唇,连忙将之拉开去,就看见负责酒场的琼和总酿酒师一齐赶过来。
卢茵塔籍的琼首先很恭敬地向大公殿下行礼,打发带路的那个龙下去休息,然后招呼贵宾和稽核员们参观酒场。
不大的山谷显得十分冷清,除了琼和来时为他们引路的龙外,只还有三、四个龙在。琼解释说,由于目前非是忘忧果的收获季节,整个酒场处于半停工状态,工作几乎等于完全停摆,除了一、二个酿酒师在以各种高价购得的温室果品进行改进香醉忘忧、开发新酒品的尝试之外,酒场的多数员工都拿了底薪回家去了。这也是受季节影响的各行业的通常作法,众卢茵塔龙都能理解。
一行龙多少有点儿漫无目标地在山谷中随处走了一阵,梅亚静的侍卫阿度,瞥见随行两个稽核员欲言又止的表情,凑上大公的耳朵,轻声提醒此行目的。梅亚静看了侍卫一眼,抬了抬手,跟身边的龙说:“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用管我。”
虽然这样说了忘忧酒场的龙也不能真把大公殿下独自撇下。琼和修交换一个眼色,邀请请两个稽核员去辟做办公室的岩洞,以便审核帐本、进出货记录、雇员合同等等文书资料。修则恭恭敬敬地陪在大公殿下身边。阿度自然不会离开主君,照样亦步亦趋地跟着。
梅亚静慢慢踱到溪边矗立的岩石旁,抬手轻抚岩上涂抹的白色颜料,对象不明地淡淡询问:“这是什么花?我从来没有见过。”阿度默不作声。他并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却认出这岩石这小溪,与大公殿下密密深藏的那幅黄晶桌屏中一模一样,只是没有了倚在岩旁的翼龙。
回答的是修。他言语简洁地道:“这花名叫百合,据说是亚当先生家乡的花。”
梅亚静掠了他一眼,略有意外:“不是他的族徽吗?画得到处都是。”
修老老实实地摇头,道:“应该不是。亚当先生画这个几乎成了习惯,我多次看到他在地上乱画,三两笔就画出一朵,然后又随脚涂掉。”贵族对本家本族的徽章十分看重,绝不会有所轻慢。修虽是平民,也是明白的。
梅亚静看着那画的百合出了会神,忽又问道:“他不在彩虹郡时,是不是住在这里?”
听见这话的两个龙,当然都知道这个“他”和前一句的那个“他”不是一回事。想到税额每低一个百分点,都意味着大把的黑晶,修毫不犹豫地出卖了翼龙。向山谷对面的岩洞示意,修道:“梅菲斯特先生在酒场时,就住在陈酿区前部的岩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