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个高亢的声音道:“丞相!属下有句话想问问您。”
众人皆是一愣,何人敢在这时候多言?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望去,但见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文士从人堆里挤了出来。
曹操正无处撒火,侧目一看——和洽和阳士。或许貌丑是一宝,他面对这张丑得无以复加的脸竟没有发作,只厉声嚷道:“讲!”
“诺。”和洽底气十足,又往前蹭了几步,“在下斗胆相问,倘若丞相与孙刘相易,您又当如何?”
“你说什么?”曹操脑子太乱,根本没听明白。
和洽一句一顿又重复了一遍:“倘若丞相与孙权、周瑜之辈相易,他人占据北方坐拥强兵,您盘踞一地独力相抗。别人劝您以天下大势为重,劝您解甲归降,您会不会从善如流?”
曹操哑口无言,一霎时火气竟然全消了,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盯着和洽——当然也不会,想在乱世有番作为的人都一样,谁没有争的权力?谁又没有独霸天下的野心?昔日袁绍拥四州之众,一纸书信叫曹操迁都投降,他是怎么答复的?官渡之时袁绍以十万大军相摧,他是怎么搏斗的?如今孙刘两家和他当初一样,他反倒成了袁绍,十余万军队南下征讨最后铩羽而归!其事何其相似,又情何以堪?当年曹操嘲笑袁绍妄自尊大,傲慢轻敌,现在这些话都变成一记记耳光,反过来打到他自己脸上了。怎么会走到这个难堪的地步呢?
曹操清醒了,直到此刻他才算彻底清醒,才从战败后不切实际的妄想中走出来。他颤颤巍巍在和洽肩膀上拍了两下,既而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你问得好!哈哈哈……”说罢大笑着,踉踉跄跄出了大帐。
“丞相!丞相!”众掾属呼喊着要追出去。
和洽张开双臂把众人拦住:“别去!越劝越坏。还是让丞相自己想清楚吧。”
曹操离开大帐兀自笑个不停,笑自己愚蠢,笑自己狂妄,笑自己不识时务,笑自己跟袁绍一样无可救药。从征讨乌丸得胜后他就开始自我膨胀,小视天下豪杰,荆州来得又太容易,更让他不可一世,结果玩了个灰头土脸。怨谁?怨他自己。可惜明白得太晚了,他已经丧失了统一天下的最佳时机……
笑着笑着他渐渐冷静下来——满营士卒都茫然注视着他。这些可怜的士兵有的身受创伤,有的疾病缠身,即便无伤无病,辗转了这半年多也都瘦若枯槁精神萎靡,这还是当年威震中原的那支铁军吗?曹操笑不出来了,他愧对出生入死的将士,更愧对那些殒命沙场的亡魂。可这还不是全部,他有什么脸面回许都?他有什么脸面去见荀彧?有什么脸面再见那个傀儡天子?有什么脸面去见那些费尽心机招揽来的各方名士?
他已经迈出那可怕的一步,不再是司空,而是中兴建朝以来独一无二的丞相。君不君臣不臣,不清不楚不尴不尬,怎么办?按照既定计划代汉称帝?那他当的不是皇帝,而是窃国奸贼。他成了谋朝篡位之人,岂不是让孙刘成了大汉忠臣、正义之师?岂不是把铲除国贼的旗帜拱手送与敌人?岂不是和袁术做了一丘之貉?只要天下不统一,他就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可是不往前走也不行,已经到这一步,还能后退吗?多少清算的罪名等着?又有多少攀龙附凤之人盼着?他想收手都不行。怎么走到这条绝路上来了?进退维谷……
猛然间,“骑虎难下”四个字映现在他脑海中,那是郭嘉病倒塞外山间,竭力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当时没弄清,现在终于明白了,但已经晚了,他真的已经骑虎难下了。
曹操仰天长叹:“若郭奉孝在,我焉能落败至此……”想当初,除了郭嘉,荀攸提醒他不要妄想一次瓦解孙刘两个势力,他当耳旁风;程昱告诫他切莫轻敌,他也没听进去。还有,贾诩所谓“乘旧楚之饶以飨吏士,抚慰百姓,使其安土乐业,则可不劳众而使江东稽服”,这难道不是拐着弯劝他先定江夏后定江东,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吗?
这么多人都明里暗里提醒他了,他却执迷不悟。还有蒯越那帮荆州旧僚,他们与江东久打交道,纵然清楚孙权、周瑜是何等底细,可作为投降之人他们能说什么?又敢说什么……一切都想清楚了,曹操追悔莫及。倘若以陆战先定江夏之地,而后再图江东,那现在的情势如何?如果事先详细观察地理,自汉水进军而不是贸然涉足长江,也未必会失败吧?即便到了乌楚僵持之际,若谨慎戒备无轻敌之心,结果又如何?
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已经败了,把这次惨痛的教训牢牢刻在心底吧。曹操伏倒在地,眼泪夺眶而出……
建安十四年七月辛未(公元年月日),曹操下达了抚恤三军将士的教令,这不啻一份“罪己诏”,他终于肯接受惨痛的事实了,这也标志着此次南征的黯然收场:
自顷以来,军数征行,或遇疫气,吏士死亡不归,家室怨旷,百姓流离,而仁者岂乐之哉?不得已也。其令死者家无基业不能自存者,县官勿绝廪,长吏存恤抚循,以称吾意。
此后的几个月曹操把兵马留驻,一者为休养伤病,二者扩建刘馥进行一半的芍陂工程,命令绥集都尉仓慈大规模开垦农田。这也算是弥补些民心吧。
江陵一线的防卫战打了半年多,曹仁尽了最大努力,却始终无法摆脱被动局面。周瑜派甘宁袭取夷陵,刘备率部绕至江陵后方,意欲断绝粮道,这仗越打越被动。更不幸的是,镇守汝南的大将李通带病救援曹仁,一路上身先士卒拔出鹿角,虽然赶到了前线却因病卒于军中,曹军不仅痛失一员重将,而且严重影响了军心。万般无奈之下曹操只能放弃,命令曹仁、曹洪、满宠大踏步后退,舍弃了汉水以南的所有地盘,把防御据点圈定在襄阳和樊城。
不少臣僚对此有异议,但曹操坚持这一决定。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一代统帅,只要脑子不发热,依旧有独到眼光。丢弃的地盘虽大,但那些地方都无险可守,而襄樊拥有汉水作为屏障,襄阳与樊城隔水相对,南北呼应互相配合,只要守住这个地方,就可扼住敌人势头。更妙的是,襄阳以西就是房陵郡。
房陵原本只是个县,《史记》称其“纵横千里,山楚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因此而得名,此
地原本在益州辖下,刘璋黯弱无能,其地落入荆州控制,刘表把房陵县和附近一带提升为郡,任命蒯氏一族的蒯褀出任郡守,曹操原打算撤换此人,但是赤壁落败情势不稳,像他这样任职多年的实力派就不敢随便动了。况且蒯褀与当地最大的土豪申氏家族关系融洽,有这样深厚的基础,干脆让他们继续盘踞此郡。曹操虽没见过诸葛亮,也没听说过什么“隆中对”,但他知道房陵郡是入蜀的唯一通道,有襄阳挡住这地方,再加上对蒯褀的重用,谁都别想谋取蜀地。
恢复元气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曹操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是否有想不到的地方,唯有老天爷知道。
轰轰烈烈的南征彻底宣告失败,除了襄樊什么也没得到。十几万军队折损大半,统一天下的最佳机会失之交臂,曹操登基称帝的梦想也变得遥遥无期。城池舍弃了,士兵抚慰了,叛乱遏制了,一切恢复平静,但这并不等于战败的恶劣影响到此终结,恰恰相反,内部问题才刚刚显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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