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愈想愈觉可怕,索性抛下众将士,率先“撤”回营寨;但他心神慌乱,一路攀爬起伏的山岩,几次险些滚下山坡,多亏许褚牢牢搀住,回到营中已汗流浃背。许褚也累坏了,长剑拄地气喘吁吁,早年他以一杆铁矛威震疆场,人称虎侯,如今年近六旬,大铁杆已用着费力,改以长剑护卫。曹操眼见许褚的汗水顺着花白胡须不住滴落,心中不是滋味——老了!就连英勇的虎将都不复当年,何况本就武艺平平的他呢?马都骑不动了,这把年纪当真不宜再拼斗。
稍微定了定神,杜袭、司马懿等都赶来压惊,曹操无意攀谈,把他们都打发走了,连孔桂也轰出去。严峻打盆清水,帮他脱掉衣衫,仔仔细细洗去汗水,用干手巾擦得一丝水珠不留,伺候他换上新衣,战战兢兢道:“大王左股有几处痱子,奴才侍奉不周,请大王治罪。”从长安到汉中道路艰难,又要连续在狭窄谷道行军,女眷不便相随都留在长安;离别时卞氏夫人叮嘱严峻小心伺候,若有差失定不轻饶,严峻哪敢大意?虽说只是点痱子,在其看来却性命攸关。
曹操面沉似水,左腿起了痱子却连瘙痒之感都没有,左半边身子似乎越来越没有知觉,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偏瘫了!
严峻不明就里,越发惶恐谢罪,曹操却道:“不碍的,你把李珰之叫来……”一抬头,见许褚摘去盔甲立于帐口,兀自喘息不止,又道,“慢着!你再去打盆清水帮许将军洗洗,刚才怎么伺候寡人,就怎么伺候他。”
许褚闻听此言赶忙推辞:“臣岂敢烦劳大王内侍?”
“你护卫寡人二十余载,忠勇无二,当初官渡对垒,徐佗欲行荆轲之事,若非你当场锄奸,寡人岂能活到今日?如今咱们都老了,不复昔日之勇,天气甚热你洗洗休息吧。打完这一仗我再多多赏赐,以后你安享晚年,别在军中受罪了。”曹操话中充满无奈的凄凉。
许褚更是悲怆:“末将侍奉大王到死,只要大王在军中挺一天,末将就陪您一日……”他虽咬牙矜持,还是忍不住老泪纵横。严峻不敢违命,搬张杌凳当让坐下,当真似伺候曹操一般伺候他。
曹操闷坐帐中,苦想破敌之策,依旧束手无策,信手翻着几十年间自己批注的兵法,却觉一切计策此时都全然无用。如今刘备天时、地利、人和都占齐了,孰能奈何?又翻书匣内其他书籍,无意间摸到一卷《吕览》,不禁想起来昔日的谋主戏志才。如果戏志才还活着,面对今日战局又会如何筹划?五月乃仲夏之月,《吕览》有云,仲夏“处必揜,身欲静无躁,止声色,无或进,薄滋味,无致和,退嗜欲,定心气,百官静,以定晏阴之所成”。这月份确实该心平气和,行此无益之争本就是败笔。与其这么耗着,还不如留在铜雀台纳凉呢……曹操悄悄打起退堂鼓。
典满在外禀奏:“许都谒者郭玄信求见。”郭玄信乃颍川郭氏,与郭嘉是同族远亲,他虽在汉廷官拜谒者,却也是曹营死党。曹操本不想见外臣,但料想他大老远跑来必有急务,便没阻拦。
郭玄信风尘仆仆进帐:“卑职搅扰殿下清休,罪过罪过。此来是专程回奏天子侍从之事。”自耿纪等人叛乱后,曹操把皇宫的侍卫都打发了,如今刘协身边只剩几个小宦官。郭玄信只得重新为天子选拔侍从,忙了几个月才找到两个合适人选,送往邺城请曹丕决断,哪知曹丕不肯拍这个板,只好千里迢迢又跑到汉中。
曹操听是刘协的事,先带了三分不耐烦:“天子深居宫中,并无外务,也不必招太多侍从。”
“那是自然。”郭玄信擦着汗道,“卑职只选了两人,一个是渤海郡人,名唤石苞,相貌甚佳,却只是个赶车的;还有个小子是南阳人,放牛娃出身,叫邓艾,如今在屯田都尉手下当小吏,还有点儿口吃。他俩都不过二十岁,朴实憨厚出身卑贱,想必……”
他还欲再说下去,曹操钢牙一咬:“不行!越年轻越要提防,越是出身贫苦越不可小觑。赶车的、放牛娃就没野心吗?”郭玄信直咧嘴——他从许都跑到邺城,又从邺城跑到汉中,受了这么多累,大王一句话就否了。
“总不能让年长之人充任侍从吧?”
曹操面露冷峻:“有柴便要引火,我看天子侍从就免了吧,省得再生麻烦!”
“啊?这、这似乎说不过去吧……”
曹操瞪了他一眼:“有何不妥?天子又不出宫,有寡人三个女儿相伴,还不够吗?”
“是是是。”郭玄信不敢争辩,心下却觉不美——固然天子只是傀儡,但也不能做得太过分,不给人家侍从实在太不近人情,传出去曹家面子也不好看。
郭玄信不言语了,曹操却咄咄不饶:“你还找了个南阳人,不见叛乱之事吗?以后对荆州之人要小心,不可使他们居要职。”郭玄信白跑一趟无可奈何,灰头土脸去了。
他刚走,李珰之捧着碗药走进来:“属下刚煎好,请大王服下休息。”
曹操望着那黑油油的汤药苦笑:“喝也如此,不喝也如此,寡人都不想治了……”话虽如此他还是拿起药碗,送到嘴边又突然停住,抬眼皮盯着李珰之,“你先喝一口。”
李珰之一愣,随即明白是怕自己下毒,甚觉诧异——原先没疑心过,今日为何多此一举?不敢违抗,赶紧接过来喝;他胆子很小,恐曹操不信,一口气灌了小半碗。曹操点点头,这才把剩下的药服了,抹抹嘴道:“头风又犯了,你取针石为孤解之。”
李珰之道:“夏日阳气甚重,又易出汗,不宜针灸。大王还是睡会儿吧,待傍晚暑气渐退属下再施针石。”说罢亲手为他整理好卧榻,这才施礼而退。
曹操躺下忍着,想叫侍卫把帐帘放下,抬眼看去却不见许褚,这才想起已打发他休息去了。午后暑热,侍卫也无精打采,眼皮发黏,四下静悄悄的,曹操却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方才他对天子侍从不放心,这会儿疑心自己侍从。如今的侍卫虽也是至近之人,却已不是当初随他出生入死的;一辈新人换旧人,昔日侍卫不是升官便已老迈,似典满、文钦等都是子承父业第二代将领,曹操连自己儿子尚且猜忌,何况别人之子?年岁大了对死亡愈加恐惧,甚至愈加感觉生命脆弱,就仿佛半个时辰前在树楚前,若蜀军的冷箭再准些,他这条老命就没了;或者李珰之下点儿毒药,他的生命也将戛然而止……曹操越想越害怕,竟觉身边处处是危险,处处有隐患,似乎没人可以信赖,不禁坐起来,朝众侍卫道:“你们几个都给我听着。”
典满吓一跳,赶忙率众人屈身施礼:“大王有何吩咐?”
“寡人要休息了……”
当兵的直纳闷——您歇着就歇着呗,告诉我们干吗?
曹操阴森的目光扫过每个人脸颊,最后才道:“寡人以前说过,孤纵横半世,睡觉也常梦见金戈铁马战场厮杀,故梦中好杀人。所以睡觉时你们不可近前,若你们近前适逢孤睡醒,不辨真幻一剑刺去,伤了你们性命,可休怪孤无情!”
“诺。”众侍卫半信半疑,哪敢多问。
“把帐帘放下,寡人休息。”曹操这才躺下。
侍卫撂下帐帘,不禁交头接耳:“大王不准近前惊动,若有紧急军务怎么办?在外面嚷?”真有胆小的,忙道:“嚷不得。他若梦还没醒,放箭射咱怎么办?甭管离多远,只要他想杀人怎么都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