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旧僚
后院春意盎然,前院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被获的袁氏旧僚都站在院中央,有的是大将军府掾属,有的是州郡县三级地方官,有的是与袁氏过从甚密的家族首领。挤挤插插好几十人,这会儿多已失魂落魄,加之这些日子忍饥挨饿,站着都打晃。而在他们四周,黑压压围满了曹兵,手里举着长矛,只等一声令下就叫他们命丧当场。
在他们不远处,堆着两座小山。一座是金银财宝布帛玉器;一座是从府里抄没的书籍卷宗,也有军兵看守,不准任何人碰。
曹操一入袁府便有“斩获”,美人入室这会儿正在兴头上,环顾被获遭擒之人,颇有傲慢之态,笑眯眯道:“昔日萧何入咸阳,先取典章宗卷。”说着话竟先朝那堆书简走去。
王忠忙着献殷勤,抢步上前亲手搬过一只大箱子:“主公请看,此乃袁绍遗物,听这府里的仆僮说,是他临死前常看的东西。”
“哦?恐怕又是谶纬之物吧!”曹操信手拿起一卷,仔细看来,上面写着“汝南应仲远撰”六个刚劲有力的篆字。应劭字应仲远,是曹操为兖州刺史时的泰山太守,当年他没
及时迎侯曹嵩、曹德父子,导致他们被徐州叛将杀死。事后应劭恐曹操加罪,弃官而逃投靠袁绍。不见此书曹操还一时想不起,一见此书杀心顿起:“应劭是否擒获?”
“不曾擒获。”
“哈哈哈……”被俘掾属中有一人仰天大笑,那声音直震屋瓦,“应仲远死了好几年了,你拿不住他……”
“闭嘴!”王忠蹿上去就要打。
“住手。”曹操拦住王忠,瞥了一眼说话之人——此人三十多岁身高八尺开外,猿背蜂腰双肩抱拢,面似银盆目若朗星,虽也是饥困交加,却依旧声若洪钟底气十足,尤其一副虬髯文人武相,透着潇洒之气;站在那里高人一头,负着手满面含笑,无丝毫畏惧之色。曹操心下暗赞此人相貌,却故意低头翻着书简,只道:“一死就能了之吗?城中可有应氏子侄?”
王忠还在诧异他问谁,那插话的掾属又道:“其弟应珣、其侄应玚皆在城中,你要如何?”
曹操依旧不搭理他,边翻书边恶狠狠道:“许褚听令!”
“在!”许褚把大铁矛一横。
“我命你速把应珣、应玚父子擒至军中,老夫要……”话说了一半他忽然被这书简的内容吸引住了:
夫国之大事,莫尚载籍。载籍也者,决嫌疑,明是非,赏刑之宜,允获厥中,俾后之人永为监焉。故胶西相董仲舒老病致仕,朝廷每有政议,数遣廷尉张汤亲至陋巷,问其得失。于是作《春秋决狱》二百三十二事,动以经对,言之详矣,逆臣董卓,荡覆王室,典宪焚燎,靡有孑遣,开辟以来,莫或兹酷。今大驾东迈,巡省许都,拔出险难,其命惟新……
这是一份表章的抄本啊!曹操猛然想起,九年前迁帝至许都时应劭曾经上书朝廷,并献过一套《汉仪》,自己军务繁忙未曾得见,但据荀彧提及,此书详细记载了朝廷礼仪制度。
曹操放下表章,继续在箱子里找,果然寻到其中一卷,打开一看——密密麻麻记载的都是官职,连俸禄、属员、职责都标注得很明确。倏然间又想起当年在兖州时应劭说过,要编一部匡正礼仪的书等重建朝廷时用。现今朝廷的礼仪是荀彧确立的,必然从此书中获益良多。《管子》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正因为明确了礼仪,许都才能招来那么多人效力。曹操百感交集——应劭虽然叛归袁绍,却为许都朝廷立过大功,自己竟到今天才醒悟。
许褚还等着他后半句话呢,半天不见下文,问道:“将应氏父子擒至军中如何处置?”
曹操把书简小心翼翼卷好,轻轻放回箱子,将错就错道:“我说的不是擒,是请!你听错了!应仲远编撰《汉仪》有功,老夫要将他弟弟应珣辟为掾属,其子应玚让繁钦、路粹他们考较考较,若有才华也给个职位。”
“诺。”许褚听得糊里糊涂,这些事本不归他管,又不敢多问,赶紧领命而去。哪有派大老粗去请人的?众人都觉莫名其妙。
曹操翻着那箱子里的书,除了政论就是兵法:“看来袁本初最后一年真是变了,可惜行将就木,太迟了!”又发现一卷杏黄锦帛包着的卷宗,打开一看——冀州的户籍簿。拿出来仔细翻了翻,冀州民户果然众多,竟是中原豫州的好几倍。曹操心头狂喜,不禁朗声大笑:“若大举征兵可得三十万众,冀州真人口聚集之地!”
话音刚落又有人高声喊嚷:“你早晚步袁绍之后尘,走上国破家亡之道!”
连得胜的带被俘的,所有人都吓一跳,这不是找死吗?曹操甩脸观瞧——又是那个虎目虬髯瞎搭茬的家伙。
插一两句话也罢了,这会儿竟如此咒骂,士兵一拥而上,十几支长矛已顶在他身前身后。那人毫不畏惧,摸着颔下虬髯笑道:“你们杀啊?杀啊!”又瞥了曹操一眼,“在下所言不对吗?”
曹操倒未有何怒意:一者,他实在爱惜此人相貌,尤其这幅虬髯,把曹营翻个遍也找不出一位比此君潇洒的,再者,此人话里话外不像有什么敌意。他只坦然一笑:“先生道我迟早国破家亡是何意?”
那人满脸正气道:“天下分崩九州幅裂,二袁兄弟手足相残,河北之民苦不堪言。冀州方得平定,未闻王师抚慰百姓存问风俗,进了邺城先估算甲兵之数。曹公如此行事还指望冀州百姓拥护你吗?”他本就声若洪钟相貌雄伟,这会儿诤谏直言朗朗陈词,简直像头发怒的老虎。
曹操又惊又奇,惊的是此君风骨挺硬,当面斧正不留情面;奇的是句句讽谏之言,并非袁氏死党。木讷片刻曹操忽然深施一礼:“多谢先生指教……”他平时不轻易屈于人言,今天是故意做个礼贤下士的样子叫河北官员看,“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不敢当。”那人还了一礼,但说话还是很冲,看来不是故意倨傲,就是这表情这声音变不了,“在下清河崔琰。”
“啊!”曹操扑哧一笑,“久闻大名,先生何不早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