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搪塞道:“风尘仆仆的就别去扰圣驾了。改日我沐浴更衣另行朝觐,以免失了朝仪……大家该忙什么还忙什么,我不过随便走走,你们切莫拘礼。”
这么个大人物坐镇,大家哪还有心思办差?众令史不知所措,捧着卷宗呆愣在那里,潘勖使了个眼色,带着他们退了出去;荣郃回到案边垂手而立。卫臻倒很认真,顺手拿起桌上表章恭恭敬敬递过去:“恢复肉刑之事讨论已久,众臣意见不一,请明公批示。”
荀彧瞥了卫臻一眼——年轻人少历练,他哪在乎恢复不恢复肉刑,这是转移视听的障眼法!
果不其然,曹操连看都没看:“既然有争议,那就以后再说吧,此事暂且搁置。”说完背着手在阁内溜来溜去,瞧瞧这儿的表章,看看那儿的文书,似乎百无聊赖漫不经心。
荀彧沉默半晌,还是主动开了口:“您刚刚到京就来尚书要地,恐怕有事要办吧?”
“哦!”曹操装作一副才想起来的样子,“是有件事托付令君,不过……不过老夫实在难以启齿啊!”
“明公直言无妨。”
“好吧。”曹操貌似下了很大决心一样,从袖中抽出两卷文书,轻轻往桌案上一撂,“这是一道司徒府的辟令和一份表章,请令君和两位大人过目。老夫要弹劾司徒赵温!”
荣郃、卫臻陡然一惊,不约而同问:“赵公何过?”
曹操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他前日发下辟令,召我儿曹丕到他府中任掾属。诸位应该晓得,三公辟官当以贤德才干为先,更需公正无私。岂能随便录用功臣子弟?丕儿既非孝廉又未立军功,有何资格充任三公掾属?这叫天下士人怎么看?知道的是他攀附我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夫徇私舞弊,授意他所为呢!请令君和两位大人想想,汉室之乱皆因小人结党谋私,赵温无视前车之鉴,做出这等事来焉能再任三公?”
卫臻半信半疑,忙拿起辟令观看,果然是赵温亲笔所书,辟用的也确实是曹丕,不禁愣在当场。荣郃也看个满眼,隐约觉得有问题,但铁证如山,怀疑也无济于事。
荀彧越看越寒心——好可恶的伎俩!哪里是赵温的主意,分明是你叫董昭跑去威胁赵温辟用曹丕,然后反过来倒打一耙,以此为理由罢他的官。公然拿掉司徒有碍视听,耍这么个手段,给老人家泼一盆徇私舞弊的脏水,你再站出来装大公无私,用心何其歹毒!
曹操讲完大道理,又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老夫也知赵温是资深老臣,又曾护驾东归,所以这两天我也寝食难安。可思来想去越是高官越不能姑息。此事不但关乎我父子声望,也关乎朝廷声望。毒蛇噬手,壮士断腕!我也是不得以才行此下策。”
荣郃听他调子定得这么高,好像天都快塌了似的,只得顺着说:“既然如此,就照您的意思办吧。”
卫臻唯命是从:“明公所言极是。”
两位尚书仆射点头,曹操就不问荀彧了,干脆直接吩咐:“此事望令君早日办妥。尽快罢免赵温,省得惹人非议。”
荀彧呆呆站在那里,没有回答曹操的话,却轻轻瞟了一眼董昭:“公仁,你功劳不小啊。”
董昭尴尬地笑了笑——其实他并没蓄意诓骗赵温,更没借曹操的名义进行威胁。司徒名义上比司空还尊贵,赵温处在那位子本就心中不安,故而一拍即合,两人联手做这场戏。
曹操见荀彧挖苦董昭,袒护道:“公仁功劳当然不小。开平虏、泉州二渠,修建玄武池,我正想表奏他为千秋亭侯。”他说得轻巧,可千秋亭侯却非比寻常。千秋亭位于冀州常山国鄗县以南,中兴汉室的光武帝刘秀就是在此称帝。刘秀因千秋亭而登九五,曹操封董昭为千秋亭侯,岂不是暗示董昭是帮他走上龙位的人?
董昭赶忙推辞:“属下不敢……”
“有何不敢?”曹操捋了捋胡须,“令君是万岁亭侯,你是千秋亭侯,千秋万岁永享太平难道不好吗?”说罢再不等荀彧多言,一把拉住他手往外走,“令君随我来,我介绍几个新掾属给你认识。”荀彧踉踉跄跄随他走到阁外,见满院子都是人,一色皂衣幅巾。
曹操手指诸人如数家珍:“这位是李立李建贤,涿郡人士,原来官居幽州从事……韩宣韩景然,渤海人士,抗击高幹时立过大功……吕贡吕效通,成皋人士,先朝忠义宦官吕强的族侄……李孚李子宪,打邺城时他可没少给我添麻烦……这位是常楚常伯槐,并州刺史梁习推荐来的……沐并沐德信,河间来的,最是廉洁爱民……刘放,刘子弃,平定渔阳的有功之士……”
荀彧望着这帮生面孔,喃喃问道:“陈矫、徐宣、刘岱、仲长统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曹操笑呵呵道:“陈矫被我晋升为乐陵太守,徐宣为齐郡太守。仲长统乃经济之才,岂可久任参军?我打算让他入朝担任议郎。刘岱充任长史已久,我把他调到军中统兵为将。如今已召薛悌、王思为左右长史,由崔琰担任西曹掾,与毛玠共掌选官之事。都是临时调动,没有来得及表奏,以后再补诏令吧。”
荀彧明白了,曹操不但酝酿了罢免赵温的计谋,还进行了一次大换血,把与自己熟识的人都升官调走了,又拉来一帮新人填补空缺。而且充任左右长史的薛悌、王思都是铁腕人物,毛玠任重不能变更,就叫崔琰分他的权。
曹操滔滔不绝还在介绍,荀彧的心却已寒到了冰点,根本没听到那些生疏的人名,讷讷道:“我还以为明公急着赶回来是想听听我的夺取荆州之策。想不到……”
“夺取荆州之策!”这次轮到曹操吃惊了。
“最近的军报您看到没有?孙权已先一步攻克江夏,若容他夺取荆州据江表之险,天下岂不又生一强敌?”荀彧话里带着几分嗔怪,“现今之际时不我待,明公不考虑如何抢先拿下荆州,为何专在这些琐碎之事上做文章?”
曹操哑口无言,一股愧意涌上心头——我只知他不愿我为天子,却不知他时时为平定天下劳心尽力,忙着政务还不忘思虑出兵之策,我这样对他实在太过分了!想至此原本铁硬的心顷刻软了,和缓道:“老夫疏忽了……令君有何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