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难道不信天?”宋衷还是个死脑子,抓住不放,硬要辩个明白,“孔子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鲁平公欲见孟子,嬖人臧仓毁孟子而止,孟子曰,‘天也!’高祖曾言,‘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韩信与帝论兵事,谓高祖曰,‘陛下所谓天授,非智力所得。’历代之圣贤明君无不信天,大王岂能等闲视之?”
钟繇一旁插口:“宋仲子所言有理。古人曰,‘天子见怪则修德,诸侯见怪则修政。’咱们还是论论如何修政才是。”他听宋衷话题越扯越远,赶紧圆了回来。
“甚好。”宋衷顺水推舟,“以在下愚见,天下之政莫过吏治,吏治之政莫过选官。大魏草定基业,欲使四海偃然,当改易选官之法,复经义察举之风;罢酷吏、黜校事、逐宵小、汰军功,不可再使苛政之徒、德污之吏立于官寺!”
此言一出铜雀台上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这话太不寻常,宋衷这样讲岂不是把曹操厚赏军功、不重德行、唯才是举的取士标准一概抹杀了吗?
曹操心中自然恼火——当年孔融就曾带头非议过他的取士之道,结果一刀杀了,其他人什么意见都不敢有了,没想到时隔多年这论调又借尸还魂!
不过宋衷并非孔融,伺候过刘表、曹操两任主子,比之孔融性格圆滑许多,料定曹操不高兴,早把说辞准备好,深施一礼,口气谦卑至极:“学生并非不敬,也不敢轻视那些军功之人和公门老吏,实是为我大魏社稷。想军功之士,虽有功于行伍、忠贞于大王,然为人粗犷、疏少学识,不窥先王之典,不通律令之要,难保不行荒唐之事。那些公门之吏,虽非生而苛察,但起于几案之下,长于官曹之间,无经籍文雅以自润,虽欲无察刻,岂能得乎?至于取士但论其才,不察其德,更长诈力之术,无以劝善。夫筋骨之力,不如仁义之力荣也!”宋衷说到一半跪倒在地,“学生本荆襄降者,蒙大王不弃,咨以国政,希冀大魏成就万世永固之业,斗胆放言!”原本提心吊胆的人听这话都松口气——不愧是历经沧桑之人,一篇激烈文章却修饰得溜光水滑无棱无角,还高喊大魏基业万世永固,把“忠”摆到首要位置,即便有忤也不至于获罪喽!
曹操全没料到这场征询会变成这样,眼下主题已不是应对灾异,而演变为魏国该不该改变唯才是举的选官标准。短短半载之间,这已是第二次有人非议曹操吏治之道了,他不可能不猜疑,不禁瞟了一眼坐在远处的张鲁,却见张鲁端然稳坐神情自若;继而眼光又扫向邴原等人,见众人无不颔首。这帮人虽不理世事,其实并非不关心时政,乃是不赞同曹操的为政理念,故而寄情风雅明哲保身,今日宋衷敢于把话挑明,他们求之不得自然附和。此时就连钟繇都垂头不语——他毕竟出身于颍川望族,靠经学起家,心中所想未尝不是与宋衷一样。唯有程昱、贾诩安然自若,一盏接一盏地吃酒,他俩是主动远离是非,抱着陪吃陪喝的心思来的,才懒得掺和这闲事呢!
“宋夫子请起……”曹操终究不好慢待宋衷的好意,思虑良久才道,“世间才者殊异,有纯良者,亦有功利者,有德高者,亦有倾奇者,孤因其人而置其位,又有何不可?”
宋衷却道:“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彼善人知其贵己而不用,则怨之;恶人见其贱己而不好,则仇之。夫与善人为怨,与恶人为仇,天下岂得太平?”
论口舌之辩十个曹操也难敌一个宋衷,连遭三次反驳他实在火往上撞,也顾不得宋衷是出于好意,猛然把酒盏一摔,刚要破口大骂,忽听楼台之下一阵呐喊:“有人造反啦!”
众人一怔,起身扶栏而望——铜雀台高十丈,魏宫一览无余,只见西夹道里十几个卫兵正挥舞兵刃朝西苑大门杀来,竟是守宫卫士作乱!
西苑本是游玩之地,没多少守兵,只院门处有一队侍卫,这帮人眼见来的分明是自己人,猝不及防竟被他们砍倒了好几个,院门一阵大乱,眨眼间这群叛乱者竟冲到铜雀台下,众人无不变色。
程昱似乎还沉寂在绵绵酒香中,醺醺然朝下瞅了一眼,便笑道:“这群叛贼是傻子,十几人就敢攻铜雀台,岂不是找死?”果然如他所料,台下段昭、任福正领着几个亲信侍卫把守楼门,一见叛贼冲到立刻迎战;贮存宝物的白藏库和乘黄厩在铜雀台以南,也有几个守门兵丁,突遭大变他们也各持佩刀赶了过来。护驾之人虽不多,但反叛之人也只十几个,双方搏斗之际宫中大乱——钟也敲了、鼓也敲了,各处的郎中、虎贲士、虎豹士都似蚂蚁一般,百十余人都往西苑涌来。那帮反叛之兵情知大难临头,不敢恋战四散奔逃:有的被段昭等人追上制服,有的一冲入西夹道就被对面赶来的虎贲士乱刀砍倒,有的慌不择路栽进了芙蓉池,也有机灵的,攀着园角的桐树翻上墙头跳了出去。霎时间宫外也乱了,宫门侍卫顺着墙根来回堵截……
曹操与程昱一样,根本没把这点儿叛兵放在眼里,不过一场兵变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还是震惊不已。不多时,保驾的兵已来了一大堆,都挤在高台之下,段昭朝上高喊:“左掖门兵长严才作乱,大半已被擒杀。请大王放心!”
“严才?!”曹操事务冗繁哪记得起这个小军候,只冷笑着挥挥手,“传令关闭城门,士民各归己家不准擅出,叫杨县令派兵捕盗,谅几条漏网之鱼也逃不出去!”
“诺。”台下一哄而散,段昭、任福等押着人犯而去,其他的兵各归己位。
灾异之事还没理出头绪,又闹出场叛乱,一会儿百官听到钟声准要赶到宫中,宴会进行不下去了。曹操甚是懊恼,但扭头一看,不禁又笑了——受邀而来的学士吓得变颜变色,有的浑身颤抖,有的藏身柱子后面,那位方才还满口道义的宋先生竟钻到几案底下去了!
“哈哈哈……”曹操得意洋洋,刚才憋的火霎时间消了,挖苦道,“宵小作乱未至近前你等便如此惊惧,徒然坐而论道,也配指摘那些奋命沙场军吏出身的人吗?”说罢拂袖而去。
钟繇满脸尴尬,只是冲众人点点头,赶紧跟上。曹操走到楼梯口又下意识往外一望——见搜捕余党的士兵已出动,大街小巷川流不息,各官署门前都备了车,准备进宫问安;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中阳大街上有一人徒步奔跑。此人红深衣、青绶带,腰挂革囊,头戴冠冕,手握佩剑,分明是列卿服色,撩袍端带直奔宫门跑去。
虽然离得甚远,曹操依然猜出是刚刚迁任奉常的王修,不禁连挑大指:“此必王叔治。兵荒马乱祸福未知,竟能不顾安危赴宫保驾,真忠臣也!”
刚刚赞罢,背后不知谁嘀咕了一句:“王修本袁氏故吏,受孔融提拔,他不也是以经义德行起家的嘛……”
“嗯?”曹操回头瞪了一眼。
宋衷等人正交头接耳,见他回头,吓得纷纷后退如鼠避猫,谁也不敢嘀咕了。
“哼!”曹操一甩衣袖,转身下楼,心下却甚茫然……
徐奕罢职
曹操称王,魏国本该万事和谐欣欣向荣,没想到河洛不出、祥瑞不降,反倒先闹出场兵祸。此事起于把守门的卫士长严才,此人曾为军候,被曹操贬为军吏,领着几十个兵看守左掖门。其实左掖门只是西宫止车门西侧的一个小旁门,连着西夹道。平日曹操处置事务皆在东宫,西面文昌殿没有重大礼仪不开放,止车门常年关闭,再往西又是仅供曹家私用的铜雀园,所以左掖门平常也不开。
严才当年在左校署采石场何等威风,如今被贬到这么个破地方,天天守着扇不开的门,莫说升迁无望,就连找个达官贵人巴结巴结的机会都没有,整日还要遭卫尉署斥责,家产也全叫孔桂敲诈干净了,早窝一肚子火,和他在一起的哥们也多有怨气。也是这帮宵小之徒不知天高地厚,竟冒出刺杀魏王泄恨的念头来,仅凭十几个人就想冲上铜雀台杀死曹操,简直滑天下之大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