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把大家说得哑口无言。曹植到底是豁达之人,笑道:“您老何必这么自轻?一处吃酒说笑,并非议论军国大事,随便聊聊便是。您不是正在编《笑楚》嘛,说个笑话也好啊!”
“笑话……”邯郸淳眼珠一转,“新近倒是听到一件有趣之事。市井有甲乙二人争斗,甲咬下乙鼻子,乙挟其告官。官吏欲断其案,甲却言乙自己咬落自己鼻子。吏问:‘人皆鼻高口低,岂能自己咬自己鼻子?’甲回奏:‘他站在凳子上咬的。’”
四人一阵爆笑,杨修的酒洒了一身,揉着肚子道:“此人回得倒很巧,不过终究逃不过打板子。哈哈哈……”丁仪虽然也笑,却不禁摇头——费老大劲却请来个老废物,只会开心取乐。
哪知邯郸淳接着又道:“老朽以为这个人说得虽妙,脑袋却不甚灵光。需知鼻在上,口在下。嘴长得再好终究在鼻子底下,永远不可能跑到上面。这没什么道理可言,人都是这么长的,这就是规矩!”
刹那间,四人都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面面相觑半晌无言。邯郸淳以嬉笑怒骂为掩盖,实质上却是最纯粹、最保守的儒家之士,把礼仪宗法看得比天还高!
曹植一笑没再说什么,端然坐于琴边,轻轻抚弄起来。众人静静聆听——幽幽咽咽,似泉水流淌;窸窸窣窣,恰密楚摇曳;悠悠荡荡,若波涛起伏;袅袅婷婷,如流云浮动;时而欢快激扬,时而舒缓轻柔,时而若即若离,时而缠绵悱恻,到最后音似倾盆暴雨、风卷狂沙,听得人心弦颤动如醉如痴。
邯郸淳也听进去了,惊诧地望着这个风流俊逸、多才多艺的公子;但只愣了片刻,老人家长叹一声又拾起筷子,继续吃喝……
措手不及
狂暴的西风卷着黄沙吹过荒原,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凄厉得如鬼哭狼嚎一般。放眼望去,正午时分天空竟一片灰暗,万物都包笼在朦朦黄土之中。在通往潼关的古道上,整整齐齐行来一彪军队,少说也有五千人,将校都用麻布裹脸以避风沙,骑兵背弓挎箭,步兵攥着长矛大戟,驾着一路风尘往东挺进。
队伍最前方有一骑高大的白色战马,马上之人顶盔冠甲,外披战袍,虽然口鼻已被麻布挡住,但看他满是皱纹的额头就不难发现,这位将军年岁不轻了——此人名叫刘雄,京兆蓝田人士,虽年逾六旬依旧武勇善战。他原本只是个健壮的猎户,以采药狩猎为生。因骊山南麓的覆车山一带常年云雾缭绕,刘雄又每日穿行从不迷路,被乡民视为奇人,甚至传说他能吞云吐雾。后董卓入京天下动乱,刘雄为保乡土拉起了支武装,又与李傕手下叛军厮杀,抢了不少辎重,进一步扩充人马,逐渐有了些势力。
刘雄毕竟一把年纪的人了,叛乱的事本无意参加,但他与关中各部将领颇为交好,尤其与马腾更是意气相投,两人以兄弟相称。此番诸部叛乱,不少将领都来拉他入伙,一口一个老前辈叫着。不跟他们反吧,混了一辈子到老落下个不仗义;跟他们反吧,甭管打得赢打不赢,这么大岁数了还出来打打杀杀,也快吃不消了。正在他左右为难之时,马腾之子马超发来书信,说其父已被曹操关押入狱,不日就要处死,这可把老头的气给挑起来了,当即同意入伙。如果能打入河洛之地震慑中原,就有本钱与曹操协商释放人质。
事后刘雄听说,这次关中叛乱规模之大为二十年来所未有,韩遂、马超、程银、成宜、梁兴、马玩、侯选、张横、杨秋、李堪等十余部尽皆起兵,还有太原商曜为策应,枹罕的“河首平汉王”宋建为后援,羌胡势力也答应随时接应,活动于兴国一带的氐族首领杨千万也表示愿意入伙,总兵力将超过十万,顿时多了几分信心。如今韩、马两家率先举兵,其他各路也即将行动。刘雄的地盘在蓝田,是最靠近潼关的一部,只要进入潼关进逼弘农,就能打钟繇一个措手不及,等到后续人马赶到,便可以拿下弘农郡(弘农郡,治所在弘农县,郡县同名)。进而取洛阳、入关东、攻许都。
关中原本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秦汉两代建都于此,不过近一百年间逐渐衰落了。自孝安帝时起,羌人叛乱几次打到这里,豪强势力也愈加彪悍。特别是李傕、郭汜主政期间,内斗外斗征战不休,又逢干旱,谷子卖到五十万钱一斛,豆麦二十万一斛,人相食啖,白骨委积。虽说近些年没怎么打仗,但凉州的旧势力和关中土豪依旧各划地盘,只是名义上归附朝廷。这些人精于战斗而疏于治民,因而关中的生产恢复得并不快,许多地方人口稀少都成了荒原。
老将军看着眼前的荒山野岭、千沟万壑,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没遇到一个曹兵,看来情报很可靠;忧的是乡土之地如此荒破,令人心酸。不管怎样,行军很顺利,平平安安就到了潼关。
其实古时所言关东、关西指的并不是潼关,而是战国时秦国的东大门、崤山之中的函谷关。但随着时运变迁,函谷关早就荒废得不成样子,董卓挟天子西迁,为了防备义军进犯,将京兆与弘农交界的古桃楚塞草草修缮。此塞以北恰是渭水与黄河交汇处,河水潼激关山,因此得了潼关之名,实乃天险之地。不过再险要的关卡也是拒敌用的,潼关却没派上用处。义军自相攻伐土崩瓦解,董卓丧于吕布之手,只可惜这座关卡,草草修缮闲置无用,又荒废了。
其实并非钟繇无力修复,只是怕与关中诸部发生嫌隙,故意放着没管,只派百余官兵驻守。刘雄本以为来到这里会打上一仗,哪知关口周匝只留下一座破烂的空营,半个兵也没看见——想必已有探马发现自己行动,守兵人少心怯,见势不妙就溜了。
刘雄精神大长,马上传令加速前进。他心里有算计,弘农虽然已开始备战,但只有三千多兵,装备不甚精良,况且钟繇乃一介文人,自己即便攻不下城,也能将其击败。至于夏侯渊的军队,还在与商曜纠缠,短期之内无法赶到,即便赶来自己也可扎下营垒坚守不战;等马超、韩遂大兵一到,曹兵必败无疑。
潼关一过景致完全不同了,虽也是群山古道,但远处渐有良田。钟繇治民得法,谒者仆射卫觊又调拨耕牛,召集流民垦荒,百姓多乐其业——果然是有王法的地方,还真不一样!刚行了五六里就有探马来报:“前方有一支部队正向东逃。”
“向东逃?多少人?”
“不足百人。”
刘雄笑了:“必是潼关逃亡之兵。咱们赶上去杀干净,省得他们到弘农报信。”
这些关中之兵都知道此番叛乱势大,又一路走来未曾对敌,这会儿都跃跃欲试,跟着老将军一通猛追。绕过一道山梁,便瞅见了官军旗号,稀稀拉拉地正在奔逃。人多欺负人少哪有不起劲的?扯着嗓门呐喊着,玩命地追。
毕竟姜是老的辣,追了不到一里地,刘雄发现可疑之处——不足百人仓皇逃窜,岂有不丢旗帜之理?怎么还举着不放?
刘雄立刻勒住缰绳,回头吩咐副将阳逵:“速速喝止兵士。”
“诺。”阳逵领命而去,好在骑兵在前步兵稍慢,只有千余人追得较紧。刘雄刚松口气,还未缓过神来,忽听左右喊杀震天——原来山楚间有埋伏。
“步兵先撤,老夫亲自断后,倒要看看钟繇有何本事。”刘雄还未觉得可怕,在他想来弘农只有三千未加训练的新兵,而且不可能都派出来,即便有埋伏也没什么可怕。
可当曹军冲下来的那一刻,刘雄意识到自己失算了。那满山遍野的曹兵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前方大道上也隐约出现了敌人。刘雄再想走已来不及了,只觉敌人如潮水般涌来,不多时就将他这千余骑团团围住。
祸到临头须放胆,刘雄还想卖卖老精神,把长枪一挺要率部突围。哪知还没认准方向,一阵箭雨袭来,冷不防臂上被创,钢枪脱手;紧跟着三四个骁勇之士已将长矛刺入了他的马颈。刘雄栽下马来那一瞬间,隐约瞧见了写着“夏侯”二字的大旗,可没等他再抬头,老胳膊老腿已被曹兵绑了个结结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