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才当年在左校署采石场何等威风,如今被贬到这么个破地方,天天守着扇不开的门,莫说升迁无望,就连找个达官贵人巴结巴结的机会都没有,整日还要遭卫尉署斥责,家产也全叫孔桂敲诈干净了,早窝一肚子火,和他在一起的哥们也多有怨气。也是这帮宵小之徒不知天高地厚,竟冒出刺杀魏王泄恨的念头来,仅凭十几个人就想冲上铜雀台杀死曹操,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对付这么荒唐的叛乱,根本无需调城外大军,仅仅王宫各处卫兵出动就平息了。严才拒捕当场被乱刃分尸,其同党十余人下狱,逃出宫的也被杨沛尽数抓获。事情不大却闹得宫内宫外人心惶惶,谋害魏王无论如何也是大案,曹操震怒不已,必要追出幕后元凶,责令大理寺处置。钟繇不敢怠慢亲自审问,连过三堂可就是问不出背后阴谋——本来便是严才挟恨起意,根本没什么幕后元凶嘛!
但曹操对这结果不满意,在他看来若无幕后主使区区十几个小卒怎会办出如此胆大包天之事?不是交通敌国,就是与许都君臣有关。钟繇没办法,硬着头皮继续审,诸般苦刑
用尽,依旧没有进展。这帮犯人也知难逃一死,无奈怎么招供都过不了关,受尽酷刑还不如死个痛快的,最后竟连“忠于汉室,为国锄奸”都喊出来了!反倒把曹操吓个够呛,再不敢张扬此事,赶紧把这帮倒霉蛋杀了结案。
案子是结了,曹操余怒未消,责令将郎中署、卫尉署来次大彻查,凡稍有违禁的一律打发到军中,各处宫门兵长全部改由沛国籍贯之人担任。进而核查朝廷、幕府各官署士人,又对叛乱士兵的同乡、亲族、共事之人严加盘询,足足折腾了十多天。核查官吏本就是敏感之事,又素来多恩多怨,未免有些不得志之人借此机会发发牢骚:
“什么唯才是举,我看是任人唯亲,吕昭不过是曹氏家奴出身,如今竟官居校尉,这叫什么道理?”
“我在县寺当个小小功曹,我亲侄子却官居别驾,难道见了面我还得给侄子下跪吗?”
“毛玠选官一味尚俭,我上次参选不过就穿得好一点儿,结果就没补上掾属的缺……”
“还记得李孚吗?当年袁曹大战,千军万马之中出入邺城,连主公都器重的人,去年竟外放到偏远小县。崔琰却推荐了个杨训,算是什么东西,主公称王他第一个上贺表,满卷谄媚之词,就是个马屁精!”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何况还有睁大眼睛寻是非的。西曹属丁仪早对长官不满,又怀恨崔琰、毛玠不肯保曹植,听到这些风言风语甚是高兴,逐条几下汇报曹操。曹操于是对这个丁冲之后格外恩宠,所言无不纳之,因而对东西两曹屡加斥责,一场是非从下属闹到上级。最后结果是西曹掾徐奕因失察之过罢官。丁仪如愿以偿当上了西曹掾,与东曹掾何夔共掌选官之事。
新任命颁布下来,群臣纷纷揣测——自西征归来曹操对立嗣之事态度十分暧昧,称王之际也未立太子,甚至近来连曹丕、曹植的面都很少见,更不要提交给什么差事,搞得大家莫名其妙,全然窥不透他心中所想。现在这个任命似乎已解答了大家的疑惑,丁仪毫无疑问是“曹植党”,而何夔其人素来谨慎,不参与是是非非,对立嗣之事也无明确表态,算是中间派。东西曹两党平衡被打破,曹丕失势,因而大多数人判断大王还是意属曹植。
不过曹操却没空顾忌臣下如何揣摩,他最关心的是如何稳定眼下这副烂摊子。原想在登上王爵后就逐步给自己加赏赐、加帝王衣冠,现在顾不到那些了,日蚀、干旱、叛变这一连串事已使他名声受损,愚昧百姓颇有非议,而选官关乎士人,他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再栽跟头了,所以任命颁布之后他召见何夔、丁仪反复叮嘱……
丁仪低垂二目恭恭敬敬侍立在大殿上,虽表面恭谨,心里却波涛起伏。他刚过而立之年就担任了相府西曹掾,在人才济济幕僚成群的邺城绝对称得起“少年得志”,日后前途无可限量。不过他很清楚,能坐上这个位子除了自己的才智,还多亏父亲冥冥中保佑。他父亲丁冲与曹操既是同乡又是好友,若论及曹操的原配丁氏,多少还能攀上些亲戚关系。丁冲在奉迎天子东归时帮过大忙,曾官居司隶校尉,却因酗酒而死,曹操自然把这份厚遇转到下一代。因而不光他担任了西曹掾,他弟弟丁廙也在最近被授以黄门侍郎之职,成了魏王近臣。所以他反复提醒自己,对曹家的恩宠一定要全心报答,要尽心尽力效忠这个国家乃至以后的新王朝;但在此之前还有个使命要完成,就是辅佐临淄侯上位。在他看来辅佐曹植即是效忠曹魏,这不但与魏国之兴衰荣辱息息相关,也与自己祸福密不可分。
丁仪将徐奕扳倒了,但并不意味着胜利,因为毛玠、崔琰还在。虽然他俩早已转任尚书,但崔琰署理选官事务近十载,毛玠更是干了二十年,威望和人脉早已奠定,后继者无论是谁都不可能避开影响。如果东曹、西曹两掾好比当今天子,那毛玠、崔琰就像魏王,虽不在其位却凌驾其上。
想到这些丁仪不禁偷偷瞥了瞥身边的何夔,这家伙又是怎样一个人呢?丁仪虽然岁数不大,但来到邺城也很多年了,因为父亲的关系也没少听闻官场之事,但对于何夔的印象却始终模模糊糊。他只知道何夔何叔龙乃陈郡望族,早年曾被袁术胁迫,后逃归曹操;此人名气虽大得很,但很少对时政发表见解,对曹丕、曹植之争也置身事外,自魏国建立便跻身中台,却不显山不露水,有时甚至感觉不到他存在;而与之极不协调的是他华贵的衣饰、精美的马车、奢华的宅邸,据说何家饮食起居皆有讲究,吃顿酒席就要花一万钱。不过何夔这么奢侈不是靠俸禄,而是凭陈郡何氏庞大的产业。但在提倡节俭的曹操麾下竟有这么个大臣,并与袁涣、毛玠那等清贫之官多年相安无事,简直不可想象。在曹操召见之前丁仪已想尽办法接近这个人,但何夔总是不即不离难以窥测,至今还像谜一样……
其实不单丁仪,就连曹操也并不真的了解何夔,他嘴里一边说着嘱托的话,一边思量着何夔这个人——在他眼里这位顶着名士光环的老臣总是不按他的规矩办事,却往往能给他意外惊喜。昔日青州海盗管承勾结辽东公孙氏叛乱,闹得青徐沿海不得安宁,曹操任命何夔为长广太守,协同乐进、李典进剿,可他到任后却派了个与管承相熟的县吏将海盗招安了,虽然没能如曹操所愿斩尽杀绝,却因而得到不少船只和水兵,不能不说是笔收获。此后曹操推行租税新法,各地无不遵行,偏偏到长广郡何夔以战乱未宁为名拒不执行,曹操无奈把他调回幕府,不久乐安郡出现叛乱,曹操又派他去剿灭,这一次不知他又用了什么办法,大事化小,渐渐把叛乱平息了。虽然他往往不合心意,却总能让曹操无话可说,因而建国时曹操鉴于他的功劳和名望还是将其纳入尚书之列。
曹操一如既往陈词滥调,阐述选官之事的重要,嘱咐他们要尽量顾全大局,当然主要还是要向毛玠讨教经验,遵循一贯“唯才是举”的主张;听得丁仪心里涩涩的。最后曹操喝了口水,礼节性问道:“你等还有何疑惑?”
丁仪一篇聆听教训受益匪浅的腹稿早打了半天,方要脱口而出,却听何夔抢先道:“臣有下情启奏。”
“说。”曹操也并不十分意外。
“对毛公、崔公的选才之法,臣有些不同见解……”何夔话说得很平淡,但听得出这个“不同见解”绝非什么好见解。丁仪听了不禁精神一振。
“哦?”曹操微微一笑——毛玠的选官之法即是他一贯主张的,对毛玠他们有意见说穿了就是对曹操有意见,只是这话委婉。
何夔不紧不慢道:“自军兴以来,战乱纷纷制度草创,用人未详其本,是以各引其类,时忘道德。以贤制爵,则民慎德;以庸制禄,则民兴功。臣以为自今所用,必先核之乡闾,使长幼顺叙无相逾越,才德相符名至实归,显忠直之赏,彰教化之功,则贤者不肖者可别。上以观朝臣之节,下以塞争竞之源,以督群下,以率万民,如是则天下幸甚。”
“嘿嘿嘿……照你这么说,是否还要试经义、论门第、搞个什么月旦评啊?”曹操虽在笑,但口气完全不似玩笑,倒像是痛斥。
“臣不敢。”何夔倒沉得住气,躬身施礼,“只是臣觉得当下用人之法有弊病……”
“有何弊病?”曹操倏然收起笑容,声音已越发严厉。
何夔口气谦卑,言辞却不谦卑:“自古用人德为贵,后考其行,既而则才。大王独以才取士,未免张幸进之风,有些本末倒置了。”丁仪在一旁脸上严肃,心下却甚觉好笑——还没正式上任,东曹大印都没捧热乎,八成又要换人了。
怎料曹操竟没发作,只是左手颤抖,蹙眉凝视着何夔。这些话他已听得耳朵快起茧子了,高柔来说他可以笑其憨直,张鲁说他可视为妖言左道,宋衷说他可以当作书呆子迂腐之论,可现在何夔都在说,难道他所谓“唯才是举”真的不合时宜?但诸人所论以德行取士真的就那么公平?其实质又是什么?曹操再不想假惺惺绕弯子,干脆把话挑明:“你等口口声声以德取士,其实还不是想恢复昔日世家门第之选?若长此以往,经学之家挟儒术以进,寒微之徒积于末流,则州郡望族充斥衙寺,朝堂之上尽为门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