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氏随口道:“谁最好啊……我看熊儿最好,不招灾不惹祸,也不招你生气,处处讨人喜欢。”
曹操不禁苦笑:“你明白我问的是什么,偏偏不肯说。你道熊儿最好,可这小病秧子能成就大事吗?你呀,就是不肯为我想想。”
“我不为你想?”卞氏鼻子一酸,“你何尝为我想过?他们哪个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能说哪个好,哪个不好?这世上当娘的都一样,只盼着儿子们和和睦睦,成不成大业都是你们男人的事。你要是真明白就不该问我,只当我是个哑巴好了……”话未说完眼泪已簌簌而下。卞氏也算个女中豪杰,当年曹操逃离洛阳举事,她身处险地再苦再难都没掉过一滴泪,如今却被儿子的事愁成这样,这世上的家事实比国事更难断。
她这一哭曹操也不好再问了,扪心自问对卞氏他只有感激。生儿育女且不说,单是她对丁氏的照顾就够叫曹操高看一眼了。虽说世间夫妻不说两家话,但总有个谁亏欠谁,他这辈子对卞氏亏欠太多了,何必拿儿子们的事再招她烦呢?想至此只有黯然叹息。
“哟哟哟,我的老姐姐,这是怎么了?”卞秉一脸坏笑走进来,他有内亲身份,丫鬟也不便拒之门外,“是不是这俩妹子伺候姐夫,您又打翻了醋坛子?”一席话说得赵氏、李氏不禁莞尔。
“去你的!”卞氏破涕为笑,“你也一把年纪的人了,嘴上还没个把门的。难怪你姐夫不给你升官,当你的别部司马吧!”
曹操也被他们逗笑了,接茬道:“你们姐俩别假打架给旁人看,我已封了你们卞家为都乡侯,能给我曹某人当内弟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若嫌俸禄少,你们偷偷把这府里的财货弄到娘家去还不够吗?”这话虽是玩笑,却也透着曹操的心思,他可不想外戚权柄过重。譬如儿子们的事,私下问问卞氏还可以,若是她们一家子搅和到其中,非乱了不可!
卞秉也算功劳赫赫,听姐夫这般话语不免有些刺心。但自己毕竟是当和事佬来的,没再纠缠下去,凑到榻边讪笑道:“我的好丞相、好姐夫,说也说了闹也闹了,消消气吧。您要是身子得劲出去瞅瞅,子桓领着十几个小子都在外面跪着呢。众臣也都候着,连总不露面的程昱都来了。董昭、袁涣刚从外地过来,不明白怎么回事,也在外面等着呢。”
“唉……”曹操叹口气,儿子多了也麻烦,大的二十多,小的似宋氏之子曹衮、刘氏之子曹棘,都还不到十岁,且不论今天之事怨谁,当爹的有病,儿子们都在外面候着,腊月天再冻出病来岂不叫人难受?曹操的那点儿气早扔到夜郎国去了。“叫大家都散了吧,今天的事我谁也不怨。你替我告诉老大,叫他别多挂心,是他的错我改日再找他,不是他的事……就算我今天急糊涂了吧。”他不好直接跟儿子道歉,有个知近的人传话就妥当多了。
“好咧!”卞秉笑呵呵转身边去。
“慢着。”曹操又叫住他,“你把程昱请进来,袁涣、董昭也叫进来。还有……方才我在前面说了你几句,你也别多心。过几天你安排大伙到铜雀台逛逛,也算是给大家道道这半年多的辛苦。好歹也算打了场胜仗,别闹得都不高兴。”
“瞧您说的,见外了。”卞秉话虽这么说,摊上这么个喜怒无常的姐夫,提心吊胆半辈子还升不了官,是苦是乐他自己明白。有外臣进来,女眷就不能再呆了,卞氏抱起孩子,带着两个姬妾转过屏风去了。不多时程昱三人进来,都向曹操探问病情。
“无碍了,你们坐吧。”曹操坐起身来,一把拉住程昱手腕,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这次平乱劳你费心了。”
程昱却道:“老迈无能徒给公子添麻烦,帮倒忙还差不多。”
“是吗?”曹操灿然一笑沉吟道:“子为父隐,父为子隐,直在其中矣。”
程昱仿佛被锥子扎了一下,他做梦也想不到,两个人私下里说的话竟已被曹操得知。转念一想也不奇怪,赵达、卢洪之流遍布朝野,处处耳目什么事他会不知道?跟自己儿子尚要动此心机,实在可怖!想至此程昱忙要跪倒请罪,手腕却被曹操牢牢攥住,动弹不得,只得低头道:“在下一时糊涂胡言乱语,望丞相恕罪。”
曹操摇头道:“你为我父子着想,老夫感激您还来不及,怎么能说是罪过呢?别看你是个打仗的,却不仅仅明于军计,也很善于处人父子之间啊。”
程昱听这话有点儿没底,仓皇道:“多谢丞相不计末将之过,在下日后必定慎言。”岂止是慎言,他已暗下决心,日后再不敢管他们爷俩的事了。
曹操却道:“你也是一片好心,不过我要考较儿子,你出言指点又岂算他的好处?现在看来子倒是肯为父隐,反是我这当爹的气量小了。”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程昱又能说什么呢?有些事真的不是越明白越好。
曹操抚着他的背感叹道:“昔日兖州之败,若不是有你,老夫焉能有今日?似你这等共患难的老兄弟,莫说没有错处,即便有错老夫也不会加罪。”
“多谢丞相成全。”程昱知其意有所指,曹操所说的错处绝非指曹丕之事,而是他自请归隐。虽然程昱上了些年纪,可还没到不能从军打仗的地步,至于养病更是弥天大谎,上好的烧酒他还能喝两坛呢!他前番以送亲为名与荀彧相会,在许都停留数日,本想劝荀彧罢手,结果未见成效。曹操要夺汉室天下,荀彧要保刘氏天子,眼瞅着两人渐行渐远,只怕早晚撕破脸。到时候像他这样有威望的老资格、老将军如何处于其间?若有一日曹操逼他表态,违拗曹操自取其祸,逆来顺受又怎么对得起荀令君?难道也要受荀军师那等罪?故而程昱急流勇退,干脆把权一交回家装糊涂。
现在看来糊涂没装彻底,只因与曹丕多说几句话暴露了精明,以后更要夹着尾巴做人了。曹操知他所思所想,可毕竟是随自己创业的功臣,人家一心要撇清,又能把人家怎么样?又抚慰了几句便叫卞秉搀他出去了。
袁涣与董昭刚到邺城就赶上这么件事。董昭是去许都为曹操跑魏郡增县之事,袁涣却是从家乡陈郡而来。他久历地方之职,堪称一代循吏,敦行教化表彰孝节,深得百姓拥戴。曹操特意把他任命为家乡谯县的父母官,监管屯田之事,但几年前闹瘟疫,袁涣不幸感染,回乡养了两年多病才好,瘦得都快皮包骨头了,如今回到邺城是入府待职的。
曹操正为冀州之叛烦心,见他回来如逢甘露:“曜卿来的正是时候,大病初愈不要出去为官了,就在幕府补个祭酒之位吧。”
“全凭丞相安排。”袁涣起身施礼显得很费劲,似乎气力还没恢复,二次落座下意识抚了抚胸口,沉吟道,“半路听闻冀州出了点儿乱子,恐是更易田赋所致吧?”这就是聪明人,知道曹操想的是什么,把事情揣摩清楚来的。
“确如你所言。”曹操投来一股欣赏的目光,“老夫当年为安黎庶降低赋税,每亩地仅取赋四升,又扼豪强兼并,本以为大可收冀州百姓之心。哪知人心不足,如今添了花钱的地方,刚上调一些就惹得豪族、农户都来造我的反。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想起来颇令老夫伤心。”
袁涣显然不同意这种论调,心不在焉整理着衣襟,等曹操发完牢骚才道:“丞相所言固然有理,但却似管中窥豹未能中的。”
“哦?”曹操没想到他会这么评价自己,不禁蹙眉。
“属下久在地方深知百姓之苦。方今狼烟未熄,无一岁不动兵戎,农夫五口之家服役者不下二人,或在官署或充兵卒,其余能耕者不过百亩,所出仅是温饱。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贡官府,给徭役,地方县寺连烧的柴都是百姓供的。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严寒,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难免乡里嫁娶送往迎来,吊丧问疾,养孤赡老皆在其中……百姓言‘离乱人不及太平犬’,只要打仗就有受不完的苦,服不尽的役,亩取四升固然很低
,但只要这仗打不完,受苦的永远是百姓啊!”